侍从们如同经过精确编程的幽灵,在最后一道餐盘被取走后悄然退入墙壁的阴影缝隙,未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光洁如深潭之水的桌面上,仅剩下材质各异的杯盏,以及倒映其中、微微晃动的暖色光晕。房间内的照明系统仿佛拥有生命,光线悄然流转、汇聚,最终将长桌区域笼罩在一圈明亮而柔和的光柱之中,其余部分则沉入更具私密感的昏暗中。空气里残留的些许食物温暖气息,迅速被一种更加凝练、庄重的静谧取代。
帝皇率先打破了这蓄势般的宁静。他并未改变靠坐的姿态,只是将原本虚搭在扶手上的双手缓缓收回,于身前桌沿之上轻轻合拢。那由精金与未知合金铸造的护手,即使在此刻放松的状态下,依然线条锐利,闪烁着冷硬的微光。他的目光越过桌面中央虚无的焦点,径直投向林江,瞳孔深处仿佛有古老的星图在旋转。当他开口时,那纯正得没有一丝口音的中文再次流淌出来,每个音节都清晰沉稳,如同在诵读某种跨越维度的契约初稿
“确已暌违良久,林江阁下。”
林江迎上那目光,背脊不自觉地更加挺直了一些,并非紧张,而是出于对等对话的礼仪。他置于膝上的双手指尖微微相触,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他的回应同样用中文,音调平缓,却带着谨慎的试探,“时光之尺在不同流域确有不同的刻度。然而,称呼往往定义了对话的维度。人类之主彰显威权却隔阂因果,帝皇是亿兆生灵的符号与枷锁……或许,更古老的回响更贴近本质?尼欧斯?”
这个名字被说出的瞬间,房间内的空气仿佛轻微地滞涩了一瞬。马卡多长袍下的眼睑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被微风拂过的古老书页。佩图拉博一直搁在腿上的、包裹在铁灰色陶钢手套中的右手,拇指无意识地用力按压了一下食指的指关节,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声。罗格·多恩的视线则迅速在帝皇和林江之间移动了一下,敏锐地捕捉着这称呼变更可能带来的任何权力信号或情绪波动。
帝皇陷入了片刻的沉默。这沉默并非空白,而是充满了无形的重量。他合拢的双手食指,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相互敲击了一下,仿佛在权衡某个悠远承诺的分量。最终,他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颈甲与肩甲连接处传来几乎听不见的金属摩擦微响。“可以。” 他接受了这个称谓,如同默许开启一扇通往更私密领域的大门。
林江得到了确认,身体略微前倾,这是一个表示正式发言的姿态。他双手平摊,掌心向上,轻轻置于桌面边缘,是一个开放且无武装的示意动作。“那么,尼欧斯阁下,” 他的声音清晰而郑重,“我谨代表蓝星联合文明理事会,以及所有仰望同一片星海却踏上不同航程的人民,向您及您所统御的人类帝国,在此番危及文明存续的阴影初现之时,所给予的及时预警与关键协助,致以最诚挚的谢意。奥林匹亚的惨剧若蔓延,其后果不堪设想。您的果断介入,挽救了无数生命,也为我们两个世界的携手,奠定了第一块基石。”
“礼节的帷幕可以稍敛。” 帝皇回应,他微微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向下轻按的手势,示意林江不必过于拘礼,动作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简洁。“人类血脉,纵使分流于不同的时空枝桠,面对吞噬一切的黑暗,互助是逻辑推导的必然结果,亦是生存铁律下的共同责任。” 他的话语理性而冰冷,但当他将视线缓缓转向左侧,最终落在佩图拉博低垂的头上时,那冰冷的语调似乎注入了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沉重的东西。“同时,” 他略微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的精确重量,“也需言明感谢……因你之故,我那迷失于自身迷宫与时光断崖的子嗣,得以重归此间。佩图拉博。”
“佩图拉博”这个名字被唤出时,仿佛带着特殊的共鸣。被点名的原体身体骤然一僵,如同一根被无形之手骤然拨紧的钢弦。他原本随意搭在腿上的双手猛地攥紧成拳,铁灰色的手套表面发出轻微的皮革摩擦与陶钢受压的吱嘎声。他始终低垂的头颅抬起了几度,但目光并未投向帝皇,而是死死锁住自己紧握的拳头,下颚骨的线条绷紧如刀削。他对这声感谢,没有给出任何语言或动作的回应,只有那越发沉重、几乎能让人听见的呼吸声,以及盔甲伺服系统因肌肉极度紧绷而自动调整时发出的、近乎呜咽的低微嗡鸣。
林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混合着理解与些许无奈的弧度,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在这被无尽黑暗包裹的宇宙深井中,概率的琴弦总能弹奏出意料之外的音符,尼欧斯阁下。重逢与蜕变,亦不过是那混沌乐章中,一段尚未被完全定义的旋律。”
“哼!”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饱含岩浆般炽烈情绪的闷哼,骤然从佩图拉博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短促、尖锐,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被狠狠砸进冰水,瞬间蒸腾起愤怒与痛苦的白雾。这声音是如此突兀而激烈,以至于桌面上一个空置的金属杯盏,都仿佛被无形的声波震得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帝皇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佩图拉博身上,对于这充满挑衅与怨愤的声响,他金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光芒急速流转又归于平静,脸上那古井无波的表情,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疲惫的纹路,但旋即又被更深的威严覆盖。他没有斥责,没有解释,只是将目光从佩图拉博身上收回,重新投向林江,仿佛那声充满敌意的闷哼,只是一段需要被忽略的程序错误杂音。
然而,房间内的空气却因这一声“哼”而彻底改变了性质。先前庄重凝肃的氛围,此刻仿佛凝固成了带着尖刺的冰晶。
“我对未来可能性的诸多分支,” 帝皇重新开口,声音似乎比之前更低沉了一些,每个词都像经过漫长岁月的打磨,带着历史的尘埃与重量,“早已有所窥探,甚至……干涉。你们的探针一号探测器,在某个概率的奇点跃入我方宇宙的怀抱时,它所携带的……那些来自另一个可能性终点的数据残骸,我们便已捕获并解构。其中关于上一个轮回的冰冷记载,为我们映照出了自身命运最晦暗的倒影,提供了无可替代的预警。”
林江缓缓颔首,这个动作带着了然与某种程度的释然。“因果的链条由此得以衔接。这解释了为何你对我们的出现,以及我们所携带的……部分背景噪声,并非全然陌生。那么,直面那段被记录为历史的、充满灰烬与背叛的终结,您有何见解?” 他的问题直指核心,关乎信任的基石与未来合作的哲学基础。
帝皇置于桌面的双手,十指缓缓交叉,这是一个略显防御性,但又充满沉思意味的姿态。他手部的精金护甲在光线下折射出冷冽的细芒。“我承认,”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沙哑,那是超越凡俗的存在罕见地流露出“承认”这种凡人情绪时所特有的质感,“在过往无数十字路口前的抉择中,存在误判,存在疏漏,存在……以结果论或许必要、但过程本身充满遗憾的取舍。”
他停顿了片刻,目光似乎穿越了厚重的宫墙与时间,投向了某个硝烟弥漫、兄弟阋墙的惨烈战场。“对某些子嗣,沟通的桥梁搭建得过于简陋,信任的给予时而苛刻时而泛滥;对某些潜藏的毒瘤,乐观估计了其可控性,低估了混沌低语无孔不入的腐蚀力;而对统一大业的极端迫切,在某些时刻,确实压倒了对个体理解与情感共鸣的耐心……这些,都是无法抹去的事实。”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佩图拉博,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扫过,而是如同实质般落在对方低垂的、仿佛抗拒一切的头顶。“但其中许多抉择的冷酷,亦是必要之恶,是在无尽的黑暗变量中反复权衡后,为人类种族这艘千疮百孔的方舟,所能点亮的、最有可能照亮一段航程的灯塔之火。” 他的语气变得无比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直接对准了佩图拉博,“为此,我请求你的理解,我的子嗣,佩图拉博。这一点,我必须在此,向你阐明。”
佩图拉博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长矛刺中。他交叉置于膝上的双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在深色手套的衬托下显得异常苍白。
帝皇的叙述继续,如同展开一幅恢弘而悲壮的历史卷轴,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产生奇异的共鸣,“自纷争年代撕裂人类荣光,堕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时代以来,我们的种族便如同一盘散沙,再未凝聚成真正的整体。世界孤岛般漂流,或在残酷的自然选择中苟延残喘,或沦为异形智慧眼中的牲畜与玩物,更可悲者,是在亚空间邪祟的甜蜜低语中,扭曲自我,拥抱疯狂。我编织帝国真理,并非因为我天真到否定超自然力量的可怖存在——恰恰相反,我比任何活着的存在都更清晰地看着那深渊下的景象——而是因为,一个统一的、即使建立在部分虚构之上的理性与科学认知体系,是当时唯一可能快速粘合人类碎片、对抗内外愚昧、迷信与致命分裂的思想武器。我期望你们,我的血脉延伸,我意志的基石,能以此为核心纲领,尽快完成重铸人类疆域、建立统一防波堤的伟业……”
他未尽的话语,如同悬停在空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其指向在知晓者心中昭然若揭:那个在“伟大时刻”带来锥心背叛的名字——荷鲁斯·卢佩卡尔。
“至于荷鲁斯,” 帝皇的声音里,那丝罕见的、近乎凡人的疲惫感再次隐约浮现,尽管迅速被理智淹没,“我认可他无与伦比的感召力、团结兄弟的独特天赋与卓越的军事直觉。我赋予他信任,不仅因他陪伴我度过统一战争最漫长的岁月,更因在那个历史节点,我判断他有能力统合军团,加速帝国凝聚的进程。混沌的阴影从未远离,恐惧之眼的低语如同潮汐涨落,我们需要与时间赛跑,需要一股强大而高效的推动力。” 这番话语,隐隐指向了未来那个撕裂银河的“大裂隙”所代表的、持续存在的亚空间威胁。“有时候,速度本身就是生存的代价。”
他的目光转向林江,带着一种共享沉重秘密的凝重,“想必,在你所知的轮回信息中,混沌的可憎面目与毁灭本质已无需赘言。但那些显露的,仍不过是其恐怖实体的冰山一角。在这绝望的银河暗面,我所预见的威胁远不止于此。泰伦虫族,那被称为大吞噬者的天灾,其先锋触角已在太平星域边缘摇曳。而在命运长河无数支流投射的幻影中,我目睹了更多……我的孩子们,有的陨落在陌生的星空,英魂永寂;有的沉沦于欲望与绝望的泥沼,面目全非;有的迷失在时间的褶皱与空间的迷宫,杳无音讯……” 他的声音最终沉淀下来,变得无比清晰而坚定,再次看向佩图拉博,也将那份沉重而复杂的情感投向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一切的罗格·多恩,“但无论命运呈现出何等狰狞的面貌,你们,始终承载着我的血脉,是我意志与希望的延伸。”
这最后一句,如同点燃炸药桶的星火。
佩图拉博猛地抬起头,动作之剧烈,以至于他颈部的动力甲关节都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他那双灰色的眼眸,此刻不再是风暴将至的阴沉,而是彻底化作了燃烧的炼狱,沸腾着被压抑了万年、混合着无尽委屈、深刻不解与滔天愤懑的烈焰。他不再是坐着,而是如同被弹簧弹起,上半身猛然前倾,双拳“砰”地一声狠狠砸在光滑坚硬的桌面上。巨大的力量让厚重的实木长桌都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桌上的杯盏齐齐一跳,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他的咆哮不再是压抑的嘶吼,而是彻底爆发的雷鸣,声音嘶哑破裂,仿佛声带都要被这炽烈的情绪撕裂。他身体前倾,几乎要越过桌面,瞪视着帝皇,额角青筋暴起,“是质疑我们的忠诚?!是不信任我们的意志?!还是彻头彻尾的、将我们视为可计算、可消耗、可替换的冰冷工具般的背叛?!”
他几乎是从灵魂深处榨取出每一个字,唾沫星子几乎要喷溅到光洁的桌面,“我所经历的!是永无止境的、被遗忘在战争泥潭最深处的攻坚与血战!是永远被其他军团的辉煌与父亲的青睐衬托得黯淡无光的牺牲!是我无数子嗣的鲜血与骸骨,堆砌成帝国的边疆,却只能换来指挥部一句轻飘飘的效率有待提升或缺乏灵活性!守卫疆土是我的天职,我从未,也绝不会背弃!但为什么?!为什么圣吉列斯能沐浴在天使般的赞誉与你的偏爱目光下?!为什么荷鲁斯能戴上战帅的桂冠,享有近乎绝对的信任与无上的荣光?!为什么连罗格多恩,” 他猛地侧身,手臂如同战矛般指向旁边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量巨大的激烈指控惊得瞳孔微缩、身体下意识向后靠了靠的罗格·多恩,“也能因他刻板的坚守与筑起的城墙,而获得明确的肯定与嘉奖?!而我,佩图拉博,钢铁勇士基因原体,为帝国流下的鲜血足以汇成新的海洋,筑起的堡垒扞卫了千百个世界免于沦陷,却仿佛永远被困在不够完美、不被需要、不被喜爱的冰冷评价里,最终在命运的嘲弄下,变得仿佛……一无所有!”
他的怒吼如同风暴般席卷房间,震得空气嗡嗡作响,连墙壁上柔和的灯光似乎都随之明暗不定。马卡多的眉头深深蹙起,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将目光投向帝皇,等待他的反应。罗格·多恩则完全陷入了认知冲击的漩涡。他接收着这海啸般汹涌的、充满他完全陌生的历史细节与激烈个人情感的指控,出现了短暂的停滞与混乱——父亲与其他兄弟间竟有如此深的、涉及情感与认可的复杂旧怨?林江阁下似乎知晓一切内情,甚至能对一位基因原体进行如此直接尖锐的剖析?这种基于强烈情绪与主观感受的冲突,完全超出了他目前对帝国、职责以及“家庭”关系的理解框架。他只能保持绝对的沉默,灰色眼眸快速眨动,如同故障的传感器,将这一切混乱的信息作为最高优先级的“未知情感逻辑变量”缓存起来。
“不,佩图拉博。” 一个平静却如同深海寒流般穿透一切嘈杂的声音响起,是林江。他并未提高音量,甚至没有改变坐姿,只是将原本平摊的双手缓缓收回,于身前虚握,指尖相对,形成了一个稳定而充满说服力的手势。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手术刀,精准而冷静地切入佩图拉博燃烧的怒焰之中。
林江直视着佩图拉博那双被痛苦与愤怒灼烧得发红的眼睛,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对方的心防上,“在跨越万年的时间尺度上,在目睹了无尽循环与可能性分支之后,想必你早已洞察了某些贯穿文明始终的丑陋本质。从人类蹒跚学步时第一次对同类的阴谋与背刺,到贯穿整个历史长河的出卖、背叛与权力倒戈,这种对同类的猜忌、对认可的畸形渴求、以及因比较而产生的自我扭曲与怨恨,早已如同锈蚀的基因编码,深植于文明的集体潜意识深处,成为生存斗争附带的致命诅咒。”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更加锋利,如同出鞘的利刃,“而你,佩图拉博,在某个决定性的命运岔路口,却选择将你那卓越智慧与无穷精力的聚焦点,收缩到一个相对狭隘的坐标系内——与他人的比较,对自身贡献估值的偏执,对所谓绝对公平认可的病态索求。这致命的聚焦,让你忽视了军团真正践行的、更广阔的责任与荣耀,也让你灵魂的门户,对那些刻意放大你痛苦与不甘的低语,变得不堪一击。”
林江的身体也微微前倾,这个动作并不具有攻击性,却带着一种将真理压入对方心房的沉重力量。他虚握的双手手指伸直,轻轻点向桌面,仿佛在标注他话语中的关键节点,“我们肯定你,帝国——即使是以一种你当时无法理解、甚至憎恨的方式——肯定你,并非仅仅因为你筑起的城墙最高最厚,攻陷的堡垒数量最多。而是因为,在无数个帝国疆域岌岌可危、防线即将崩溃的绝望时刻,是你和你军团的牺牲,用钢铁与血肉争取了至关重要的时间,守住了文明最后的灯塔。那些牺牲本身,就是最无声也最响亮的肯定。”
他的语气稍微放缓,但目光依旧锐利如昔,“想想你真正的子嗣,那些在最黑暗的绝境中,依然用生命践行阿斯塔特誓言的钢铁勇士。想想巴拉巴斯·丹提欧克——”
这个名字被说出的瞬间,佩图拉博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如同被最痛苦的记忆之刺狠狠扎中。他砸在桌上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臂微微颤抖。
“——一个意志如同星核般不可摧毁之人。” 林江的声音带着一种叙述史诗般的庄严,“即使在最深的背叛阴影下,面对来自曾经最信任兄弟的屠刀与谎言,他选择的,依然是履行一名阿斯塔特修士最根本的誓言——为人类而战,直至最后一息。他,以及无数像他那样,在历史尘埃中未曾留下名字,却用生命铸就了钢铁防线、最终湮灭于背叛洪流的战士,他们灵魂深处闪耀的,才是钢铁勇士这个名号真正的、不屈的荣耀与灵魂。你曾经渴求、却又在愤懑中盲目忽视的认可与价值,其实从未远离。它存在于那些真正理解并誓死扞卫你最初筑城御侮理念的子嗣心中,存在于因你军团的牺牲而得以延续的、亿万凡人文明的记忆里,只是你被自己偏执的情绪棱镜扭曲了视野,转身向歧途寻求虚妄的、镜花水月般的证明与复仇。”
林江的语气最终沉淀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我没有必要,也没有兴趣去扮演心灵医师,彻底解构你内心每一个幽暗的角落。归根结底,你早已不是那个需要牵着父亲衣角、仰赖他人评价来确认自身存在的孩童。你拥有愿意为你效死、即使被你忽视或伤害也未曾彻底背弃的子嗣,或爱人(仔细看看他们,感受他们),你握有重写命运剧本的、珍贵无比的机会,你面前摆着与过去截然不同的道路选择……问题的核心,从来不在于世界是否给予了你想象中的、绝对公平的情感等价交换,而在于你,佩图拉博,如何运用你所拥有的、足以撼动星辰的力量,以及这次失而复得的选……”
“够了!” 佩图拉博发出一声仿佛受伤濒死巨兽般的嘶吼,打断了林江的话。这吼声不再充满力量,反而带着崩溃边缘的绝望与无力。随即他猛地向后仰倒,重重砸回高背椅中,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抬起一只颤抖的手,不是握拳,而是张开五指,用力地、几乎是粗暴地盖住了自己的整张脸,指缝间隐约可见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瞬间变得苍白的面色。宽阔的肩膀不再挺直,而是垮塌下去,微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先前那沸腾的怒火,如同被极寒瞬间冻结,只剩下烧尽一切后的灰烬与深入骨髓的冰冷疲惫。
几秒钟死一般的、只有佩图拉博粗重喘息声的寂静后,他盖在脸上的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滑落。脸上挣扎、痛苦、愤怒的表情如同退潮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近乎虚无的、被彻底掏空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可见骨的裂痕与逐渐渗透出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清明。他依旧没有看帝皇,而是转向林江,动作僵硬如同生锈的机器。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嘶哑干涩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抱歉……林江……大人。” 这个词似乎让他喉咙哽咽了一下,“为我先前的……失态与僭越……以及,为很多……更深层的、源自过往愚蠢的……一切。对不起。” 这道歉,沉重而破碎,显然不止针对刚才的咆哮,更指向了那段黑暗的、被误导的岁月。
林江看着他,眼神中没有胜利者的优越,也没有廉价的同情,只有一种深沉的、见证者般的平静。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必如此。执着于指责既定的过去,除了滋养悔恨的荆棘,毫无益处。悔恨本身,亦是沉重的枷锁。记住我在奥林匹亚对你说过的话,可以凝视深渊,以了解你的敌人,但万不可坠落其中,被其同化;必须铭记教训,以校正未来的航向,但绝不要被过去的幽灵囚禁,失去了前进的勇气。看,机会的星火,依然在你掌中闪烁。”
房间再次被寂静吞没,但这一次的寂静,质地已然不同。先前的紧绷与对抗性,如同被一场情感的风暴彻底洗涤,虽然留下了满地潮湿的痕迹与残骸,却也带走了淤积万年的部分毒素。空气沉重,却似乎有了一丝可以呼吸的缝隙。帝皇自始至终端坐于主位,在林江发言时,他如同一位最耐心的观测者,金色的眼眸中数据流与复杂的情感光影以惊人的速度交替闪过,最终归于一片深不可测的、接纳一切的平静湖泊。
然后,佩图拉博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如此之深,仿佛要将肺叶乃至灵魂深处所有积郁的冰冷、苦涩与尘埃全部置换出去。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颈部的动作充满了滞涩感,再次看向帝皇。这一次,他的目光中没有燃烧的怒火,没有冰冷的怨恨,只有一片被风暴彻底犁过、荒芜却坦荡的废墟,以及在这废墟之上,一点艰难但无比坚定地试图重新萌发的、名为面对的绿芽。
“……抱歉,父亲。” 他说道,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话语简短到极致,没有任何修饰与解释,每个字都像是从灵魂的冻土中费力挖掘出的、沾满泥泞却真实无比的石头,带着粗粝的、不容置疑的重量。这歉意,为方才失控的爆发,或许,也为那持续了万年的、双向的隔阂与伤害。
帝皇静静地回望着他,目光如同穿越了无尽星海与时光尘埃的古老星光,平静地接纳了这份跨越漫长痛楚光阴而来的、带着伤痕的歉意。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此刻却仿佛承载着山岳般的应许。他的声音平和而肯定,仿佛一句早已铭刻在时间基石上的回应,终于等到了共鸣的时刻
“你依旧是我的儿子,佩图拉博。”
没有更多的言语,没有拥抱,没有热泪。但这句简短的肯定,在这经历了激烈情感冲刷后的特定情境下,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足以松动万年冰封的暖流。它不代表过去的伤痕被抹去,不意味着所有误解烟消云散,但它确凿地重新定义了“当下”的关系基础——承认、接纳、以及面向未来的可能性。
佩图拉博眼中最后一丝挣扎与抵抗的阴影,似乎也随着这句话而悄然淡化。尽管沉重的疲惫与历史的重量依旧压在他的肩头,但一种新的、微弱却真实无比的光彩,如同破晓时分的第一缕熹微,在他灰色的眼眸深处重新点燃。他极其轻微地颔首,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这场充满了肢体语言激烈对抗、情感彻底爆发、言语直指灵魂的戏剧性冲突与和解,让坐在一旁的罗格·多恩经历了前所未有的信息与情感海啸。他那高效但纯粹依赖逻辑的思维模式,第一次在面对如此强烈、私密且充满历史恩怨纠葛的情感场面时,出现了明显的系统过载与逻辑框架不兼容的警示。父亲与佩图拉博之间竟有如此深邃复杂、远超军事命令与职责范畴的旧日情仇?林江阁下何以能知晓如此多的内幕,并敢于以近乎冒犯的方式剖析一位原体的心灵困境?而最终,这场冲突竟不是以规则裁定、胜负判决或更详细的条款协商结束,而是以一种基于情感互动、道歉与接受的“和解”告终?这一切都猛烈冲击着他那建立在秩序、规则与效率之上的认知体系。他只能如同最精密的记录仪,将眼前发生的一切——每个人的表情、动作、语气、词汇——巨细靡遗地刻入记忆体深处,归类为亟待日后分析破解的、极其重要的“高阶情感与社会关系变量”,同时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对即将融入的这个家族及其背后纠葛万年的历史,所知近乎于零。
帝皇似乎无意在此时为多恩详细解释这厚重的过往。他将目光从佩图拉博身上收回,重新转向林江,仿佛刚才那一段惊心动魄的插曲,只是漫长议程中一个必要且已妥善处理的环节,尽管其涟漪仍在这房间内微微荡漾。
“那么,” 帝皇的声音恢复了平素的庄重与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他将交叉的十指分开,右手手掌平缓地向下按了按,示意话题回归主轴,“我们继续,林江阁下。”
“请。” 林江也调整了呼吸,将身体重新坐正,双手再次平摊于桌面,显示出倾听与合作的姿态。
帝皇抬起右手,动作流畅而精准。在他指尖前方寸许的空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幅微缩的、动态的星图影像,图像清晰稳定,没有丝毫全息投影常有的闪烁或噪点。星图的核心区域被高亮标注,主要集中在广袤的太平星域,其边缘地带,数个不详的、脉动着暗红色光芒的光点正在缓慢移动,周围散布着更多微小的、不断生成又湮灭的红色标记。“来自星语庭最高优先级的净化报告已经过滤并证实,” 帝皇的声音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病理诊断,“奥林匹亚战役所清除的,仅仅是泰伦虫族一个被标记为利维坦的先锋探测集群。真正的威胁,或者说更多类似的探测触须,已经开始在太平星域更广阔的边境星区显露出活动迹象。它们的出现频率、侵袭模式与造成的生物质剥离速度,均呈现明确的上升曲线。虫巢意志的逻辑对我们而言仍是厚重的迷雾,但其代表的吞噬性威胁,毋庸置疑。我们必须加速整体的应对齿轮。”
他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划,星图影像切换,呈现出火星及其周围密密麻麻的轨道船坞、铸造卫星的壮观景象,无数舰船的骨架正在其中快速成型,焊接的火花如同永不熄灭的星辰。“火星铸造世界及其统辖的所有锻造基地,已全面转入最高战时生产状态。新型号舰船的设计蓝图正在化为现实,现有舰队的升级改造方案也在同步推进。然而,”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严峻,“即使榨干当前帝国所有的工业潜能,以常规手段提升的产能,在面对可能如潮水般涌来的泰伦虫海时,仍显捉襟见肘,尤其是在战略机动与跨星区快速反应方面,存在致命短板。”
帝皇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江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审视、期待与不容置疑的需求,“你们所展示的技术,尤其是那能够完全规避亚空间无常风险与污染、实现点对点精准投送的超空间共振迁跃技术,如果能够成功与帝国的舰船设计、制造及战术体系深度融合,将从根本上重塑我们的战略态势。它将极大提升舰队的机动范围、后勤保障的可靠性、以及对突发入侵事件的反应速度。这或许是我们当下应对泰伦虫族威胁,乃至为未来可能更严峻的挑战做准备时,所能掌握的最具变革性的关键钥匙之一。”
林江对此早有准备,他微微颔首,回应道,“我们完全理解这项技术在当前局势下的战略价值与紧迫性。事实上,在抵达泰拉轨道前后,我方派出的技术协商代表团,已经与火星机械教的高阶铸造将军及相关科技贤者进行了数轮初步接触。”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具体的谈判细节,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交流过程……不可避免地涉及双方技术哲学的根本差异、核心知识的保密层级以及未来权益的划分,可称之为一场谨慎的探戈。但值得欣慰的是,一个初步的合作框架已经搭建起来。”
他身体略微前倾,以确保接下来的技术性描述足够准确清晰,“目前达成的阶段性共识是,我方将首先向帝国(具体由火星机械教承接)提供经过适应性处理的共振引擎外部接口模块的完整技术标准、确保跳跃过程空间结构稳定的基础褶皱算法包、以及用于建立并维护跳跃节点的导航信标网络协议。这三者相结合,足以让帝国的舰船在加装兼容性接口模块后,接入由我方先行建立或未来双方共同维护的共振信标网络,实现安全、高效、可预测的点对点空间跳跃,彻底摆脱对亚空间航行的依赖。至于共振场的深层生成原理、引擎核心单元的构造细节、以及支撑这一切的、关于宇宙空间拓扑结构的颠覆性理论……” 林江的语气变得异常慎重,他双手虚握,做了一个包容但界限分明的手势,“作为蓝星文明的核心科技与理论基石,我们目前仅同意,在建立严格的、由双方最高层共同监督的长期联合研究机制,并确保所有研究成果共享、技术应用受到有效监管以防止滥用的前提下,进行分阶段、有限度的共同探索与理论验证。火星方面的求知欲望……毋庸置疑极为炽烈,但经过沟通,他们亦初步接受了这种基于互信、分步走的技术转移与合作模式。”
帝皇静静地聆听着,他眼中的数据流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闪烁,瞬间完成了对这份技术交换方案无数种可能衍生的推演与评估。他放在桌面上的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极轻地敲击了两下光洁的木质表面,发出“嗒、嗒”两声轻响。“可以接受。” 他最终裁定,声音果断,“建立安全、稳定、快速的星际战略投送通道,是应对当前威胁的第一要务。核心理论的联合探索,可置于由双方高层直接监管的、长期的、战略性的合作框架之下进行。” 他转向马卡多,“马卡多,由你全权负责协调帝国最高议会、军务部与蓝星代表团的后续谈判细节,确保技术整合流程顺畅、高效,同时起草并监督执行必要的技术安全协议、知识产权界定以及长远的互惠条款。任何重大分歧,直接向我汇报。”
“谨遵您的意志,吾主。” 马卡多微微躬身领命,同时从袍袖中取出一块微小的数据板,指尖迅速在上面点击记录着要点。
“此外,” 帝皇的目光如同巡视疆土的鹰隼,再次扫过佩图拉博与罗格·多恩,将他们也纳入这未来的宏大蓝图之中,“原体的回归与各自军团的重整、革新,也必须立刻提上日程,并且要以最高的优先级执行。佩图拉博,” 他看向虽然情绪尚未完全平复,但目光已恢复了几分锐利的第四原体,“你需要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整合钢铁勇士军团。将奥林匹亚的教训、以及你……此番归来的新获感悟,转化为军团新的凝聚力、战术思想与战斗意志。我需要看到一支既能坚守如山、又能灵活出击的第四军团。”
佩图拉博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虽然脸上依旧带着疲惫,但眼神已然坚定。他沉声回应,“明白。我会即刻开始梳理军团现状,评估人员与装备损失,并着手制定重整与训练大纲。新的钢铁勇士,将铭记过去的教训。” 他的承诺简洁而有力。
“罗格·多恩,” 帝皇的目光转向第七原体,“帝国之拳军团自组建以来,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基因之父降临。你将以第七军团原体的身份,正式接管其全部指挥权。你的任务,是将因威特世界锤炼出的坚韧、秩序理念以及你在防御筑城方面的卓绝天赋,与帝国之拳悠久的传统、纪律及其在帝国防务中扮演的关键角色相结合。帝国之拳的盾,与你的城,将成为巩固帝国疆域最坚实的基石。”
罗格·多恩闻言,立刻以他一贯的、如同接受工程指令般的精确态度回应。他身体前倾,双手按在桌沿,目光直视帝皇,声音清晰而平稳,“明白。我需要调阅帝国之拳军团的完整编制表、历年部署记录、装备清单、主要战例分析报告,以及帝国当前整体的战略防御态势图与威胁评估优先级。在完成数据分析与实地考察后,我会在三十个标准日内,提交初步的军团整合方案与防御体系加强建议。”
“战帅办公厅与军团档案馆的最高权限将向你开放。” 帝皇允诺,随即,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深远,仿佛看向了更加辽阔的星空,“但这远非全部。银河的广袤黑暗中,依然散落着你们其他的兄弟。寻找他们,引导他们重归人类大家庭,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肩负起这关乎种族存续的重任,是同样紧迫,甚至更为根本的使命。混沌的阴影不会坐视我们积蓄力量,未来的道路必将充满荆棘与挑战,我们需要每一份可能的光明。” 这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为未来波澜壮阔的远征与原体重聚的史诗,清晰地标定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