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秋,来得总是有些猝不及防。前几日还带着夏末的燥热,一场夜雨过后,凉意便如同浸了水的绸缎,丝丝缕缕地渗入这座庞大城池的每一个角落。范府那座不算阔绰、却处处透着主人雅致心思的后院,今日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扫往日的清幽,被一种刻意营造却又难掩紧绷的喜庆氛围包裹着。范闲与林婉儿的婚仪,便定在这秋意渐浓的午后。
范府后院,原本清雅的小院此刻被精心装点。廊下挂满了精巧的红绸灯笼,院中几株桂树飘散着甜腻的香气,与空气中弥漫的炮竹硝烟味混合在一起。宾客不多,皆是范、林两家至亲以及几位身份特殊、不得不请的“贵客”。没有皇家仪仗的煊赫,没有十里红妆的铺张,甚至连吹打班子都省了,只请了京都最有名的“清音阁”几位乐师,在角落弹奏着清雅平和的《凤求凰》。这是范闲的坚持,也是林婉儿的默许。经历了北齐的腥风血雨,京都的波谲云诡,他们比任何人都渴望一份简单安宁。
林婉儿身着大红色的嫁衣,端坐在临时布置的闺房内。凤冠是内造的,却并非皇家郡主规制那种缀满珠翠、沉重华丽的式样,而是选用了更为轻盈灵动的点翠工艺,金丝勾勒出展翅欲飞的凤凰轮廓,点缀着细密圆润的东珠,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霞帔的料子是江南贡缎,触手生温,颜色是正宫红,却只在领口和袖缘处用金线绣了缠枝莲纹,简而不凡,既符合身份,又透着她骨子里的清雅。喜娘正为她做最后的整理,动作轻柔,生怕碰坏了这精心描绘的妆容。镜中的女子,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凝波,唇瓣点着嫣红的胭脂,平日里那份病弱的苍白被喜气冲淡,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如同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
“郡主,时辰快到了。”喜娘轻声提醒,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
林婉儿微微颔首,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任由喜娘为她覆上那方绣着并蒂莲的红色盖头。视线被隔绝,只剩下眼前一片朦胧的红,以及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前院的气氛,远不如后院这般“单纯”。
范闲一身簇新的绯红吉服,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他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周旋于宾客之间,举止从容,滴水不漏。然而,只有离得极近的人,才能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极力压抑的冰冷。御书房焚册的灰烬仿佛还在眼前飘荡,母亲叶轻眉惨死的真相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今日这场婚礼,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场不得不演的戏,一个必须完成的仪式。
“恭喜范大人!贺喜范大人!娶得郡主这般才貌双全的佳人,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礼部一位侍郎端着酒杯,满脸堆笑地凑上来。
“王大人过誉了,范某惶恐。”范闲含笑举杯,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喉结滚动间,将那份翻涌的戾气一同咽下。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灼烧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几分。他目光扫过院中。
大皇子李成儒来得最早,送的贺礼也最“实在”——一柄镶嵌着七颗不同颜色宝石的华丽匕首。匕首出鞘半寸,寒光凛冽,刀身靠近护手处,用极其微小的阴文刻着“镇北”二字。这是边军大将级别才有资格佩戴的利器,象征着实打实的军功和信任。
“闲弟!”李成儒豪爽地拍了拍范闲的肩膀,声音洪亮,引得周围宾客侧目,“新婚大喜!这柄‘七星匕’随我在北疆砍过十七个蛮族头领的脑袋,煞气重,也最是辟邪!送你了!以后谁敢欺负弟妹,就用它招呼!”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眼神却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自东郊联手“打假”后,这位耿直的大皇子对范闲的欣赏毫不掩饰,这份贺礼,既是示好,也是一种无声的结盟信号。
范闲接过匕首,入手沉重冰凉,那煞气仿佛能透骨而入。他郑重收下,拱手道:“多谢大殿下厚赐!范闲铭记于心。”
太子李承乾紧随其后。他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温和笑容,举止优雅得体,送上的是一对品相极佳的羊脂白玉如意,寓意吉祥。然而,他开口的贺词,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几分。
“范卿与婉儿表妹喜结连理,本宫甚是欣慰。”太子声音温和,目光扫过范闲,又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内院方向,“婉儿表妹自幼体弱,如今有范卿悉心照料,本宫也就放心了。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内库事务繁杂,涉及国本民生,范卿新婚燕尔,既要照顾娇妻,又要执掌内库,分身乏术,恐有疏漏啊。本宫听闻,近日江南几处织坊,因新式织机调配之事,已有些怨言传出…范卿还需多费心才是。” 这看似关心的提醒,实则句句诛心,直指内库这个烫手山芋,暗示范闲能力不足,可能引发动荡。
范闲眼底寒光一闪即逝,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盛了几分:“太子殿下关怀,范闲感激不尽。内库乃国之重器,范某自当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懈怠。些许小波折,定能妥善处置,不劳殿下费心。” 他语气恭敬,却将“小波折”和“不劳费心”咬得清晰,寸步不让。
太子眼中掠过一丝阴霾,但笑容依旧无懈可击:“如此甚好。本宫自然是信得过范卿的。” 他举起酒杯,与范闲虚碰一下,饮尽,转身走向其他宾客,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最令人不适的,是踩着点、带着一身酒气而来的二皇子李承泽。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料子极好却总显得慵懒随意的锦袍,脸上挂着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假笑,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范无咎。他送的贺礼是一尊半人高的红珊瑚树,流光溢彩,价值连城,却透着一股暴发户般的炫耀气息。
“哟!闲弟!恭喜恭喜啊!”李承泽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拖沓和酒意,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范闲面前,眼神迷离地扫视着披红挂彩的院落,啧啧有声,“瞧瞧,这排场…虽说简朴了些,倒也雅致。娶了婉儿妹妹,得了内库财权…啧啧,闲弟这步棋,走得妙啊!江山美人,尽在掌中!当真是…人生赢家!令人羡慕得紧呐!” 他凑近范闲,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淬毒的尖刺,“只是…这内库的江山,可不好坐稳。小心…高处不胜寒呐!别像有些人,爬得高,摔得…也惨!” 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皇宫方向,又迅速收回,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低笑。
这番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祝福”,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嫉妒、恶意和诅咒。周围的宾客瞬间安静下来,连乐师的琴音都似乎滞涩了一瞬。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范闲如何应对。
范闲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锐利如刀,直刺李承泽那双带着醉意和恶毒的眼睛。他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回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二殿下醉了。江山社稷,乃陛下所有,黎民所托。范某不过是为陛下、为朝廷打理些许庶务,何谈‘掌中’?至于摔跤…”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范某自幼在儋州长大,山路崎岖,摔打惯了,皮糙肉厚,不劳殿下挂心。倒是殿下,酒多伤身,还是早些回府歇息为好。” 这番话,既撇清了僭越的嫌疑,又暗讽了李承泽的虚弱(皮糙肉厚对酒多伤身),更直接下了逐客令,强硬而不失礼数。
李承泽脸上的假笑僵住了,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破的恼怒,但看着范闲那双平静却蕴含着风暴的眼睛,以及旁边范无咎微微摇头的暗示,他终究没敢再放肆,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带着一身戾气走到角落的席位上坐下,自顾自地灌起了闷酒。
【崽崽崽崽!二皇子牌‘酸柠檬精’能量爆表啦!(?口?)?】 隐在宾客中、一身不起眼青色文士衫的林峰识海里,小千软糯的童音带着夸张的吐槽响起,【嫉妒值mAx!恶意波动超标!范无咎那个大冰坨子能量场倒是稳得很,就是看二皇子的眼神像在看一坨会移动的麻烦…(????) 太子小狐狸的能量波动:阴险+试探+一丝丝不安?(⊙▽⊙) 大皇子耿直boy依旧稳定输出‘兄弟力’!(????)】 小千如同最精准的能量雷达,实时播报着场中各色人等的“心理活动”。
林峰(识海,眼神平静):【嗯。内库交接,隐患已显。】 他看似随意地端着一杯清茶,目光却如同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院落。大宗师级别的感知力让他能清晰地“听”到太子那番“关切”背后的阴毒,也能感受到二皇子那看似醉酒的挑衅下隐藏的疯狂。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司仪高亢的唱喏声:“吉时已到——!新人行礼——!”
喧闹的前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扇通往内院的月亮门。
范闲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整了整衣冠,脸上重新挂起温润的笑意,朝着月亮门走去。
林婉儿在喜娘的搀扶下,顶着红盖头,身姿娉婷地走了出来。她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虽然视线被阻隔,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熟悉而温暖的目光,以及…周围那无数道或祝福、或探究、或带着恶意的视线交织而成的无形压力网。
范闲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林婉儿微凉的手。入手细腻柔软,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他心中一紧,指尖微微用力,传递着无声的安抚。隔着盖头,他仿佛能看到她此刻微微咬紧的下唇和那双带着忧虑的眼眸。
“别怕。”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道,声音低沉而坚定,“有我在。”
盖头下的林婉儿,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听到那简短却重逾千钧的三个字,心中的不安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她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极快地划了三个字:“内库…危…”
范闲心头一震!婉儿也察觉到了!太子方才的“提醒”,二皇子的讥讽,绝非空穴来风!内库这个庞然大物,交接之际,果然暗藏凶险!他不动声色,只是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同样用指尖在她掌心快速回应:“知。有我。”
两人携手,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向布置在庭院中央的喜堂。那里,象征天地的高案上燃着龙凤红烛,林若甫虽已离京,但范建作为男方长辈,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耆老已然就座。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三拜之礼,庄重而简洁。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喧闹起哄,只有乐师奏响的《关雎》清音在院中流淌。然而,就在夫妻对拜,两人额头即将相触的刹那,林婉儿借着盖头的遮掩,用极低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范闲耳中:
“内库…是烫手山芋。交接账目…恐有大患。”
范闲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额头轻轻碰触了一下她的,随即直起身。外人看来,这只是新人间亲昵的小动作。只有范闲自己知道,婉儿这句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他本就紧绷的神经拉到了极致!大患?什么大患?婉儿掌管内库账目多年,她如此说,必有缘由!
【警报!警报!(⊙口⊙)?】 小千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林婉儿小姐姐能量波动:担忧+警惕+一丝决然!关键词‘烫手山芋’‘大患’能量共鸣强烈!(?口?) 崽崽!有杀气!虽然很淡!来自…院外!(⊙﹏⊙)】 小千的护主模式瞬间提升警戒等级。
林峰(识海,眼神微凝):【锁定来源。】 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角,瞬间延伸出院落,捕捉到府门外一道极其隐晦、带着冰冷气息的能量波动,正迅速接近!目标明确——范府!
婚礼仪式已成,司仪高唱:“礼成——!送入洞房——!”
宾客们纷纷起身,准备道贺。范闲也牵着林婉儿的手,准备将她送入后院新房。就在这时!
“长公主殿下贺仪到——!” 一个尖细而突兀的声音,如同冷水泼入滚油,猛地炸响在范府门口!
所有人动作一滞,愕然望去!
只见范府大门处,一名身着宫中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在两名面无表情、气息沉凝的灰衣护卫陪同下,昂然而入!太监手中,捧着一个一尺见方、通体黝黑、四角包着暗沉金属的雕花铁箱!那箱子样式古朴,却透着一股沉重阴冷的气息,与满院的喜庆红色格格不入!
长公主李云睿?!她不是被陛下流放安阳了吗?!她的贺仪?!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连角落灌酒的二皇子都放下了酒杯,眯起了眼睛。太子眉头紧锁,大皇子则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佩刀。范闲瞳孔骤缩,握着林婉儿的手猛地收紧!林婉儿盖头下的身体也瞬间绷紧!
那太监无视众人各异的目光,径直走到喜堂中央,对着范闲和林婉儿的方向,微微躬身,脸上带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恭敬:“奴才奉长公主殿下之命,特来恭贺郡主与范提司新婚大喜!殿下虽远在安阳,心系京都,特备薄礼一份,聊表心意!望郡主与范提司…笑纳!” 他将“笑纳”二字咬得极重。
说着,他双手将那沉重的雕花铁箱,高高举起,呈到范闲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黝黑的铁箱上!长公主的“薄礼”?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送来?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范闲眼神冰冷,盯着那太监:“长公主殿下有心了。不知…是何贺礼?”
太监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声音尖细:“殿下吩咐,此礼…需范提司与郡主,亲自开启方显诚意。” 他顿了顿,补充道,“殿下还说…此物关乎内库,关乎国本…想必范提司,定会…‘惊喜’万分!”
内库!国本!惊喜?!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范闲心头警铃大作!他看了一眼身旁身体微微颤抖的林婉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立刻劈了这太监的冲动,沉声道:“放下吧。”
太监依言,将铁箱轻轻放在喜堂中央铺着红毯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随即,他带着两名护卫,躬身退后几步,垂手侍立,脸上依旧挂着那令人极其不舒服的笑容。
整个范府后院,死一般寂静!连乐师都早已停下了演奏。所有宾客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个黝黑的铁箱!喜庆的红绸、燃烧的红烛、飘散的桂香…此刻都仿佛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和不安!
范闲松开林婉儿的手,示意喜娘扶好她。他缓缓上前一步,蹲下身,目光如同利剑般扫过那铁箱。箱子没有上锁,只在正面有一个精巧的卡扣。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卡扣,一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他猛地用力!
“咔哒!”
卡扣弹开!
范闲深吸一口气,缓缓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没有珠光宝气!没有绫罗绸缎!
箱内,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本本…深蓝色封皮的…账册!
最上面一本,封皮上用朱砂写着几个刺目的大字——“庆历十一年,内库江南织造总局,亏空总录”!
而在那账册之下,压着一张薄薄的素笺,上面只有一行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字:
“贺仪白银两千万两——李云睿恭贺!”
轰——!
如同无形的炸弹在喜堂中央爆开!
两千万两!白银!亏空?!
长公主李云睿,在她被流放之前,竟然在内库留下了高达两千万两白银的亏空?!而这份“贺礼”,这份足以震动朝野、让任何接手内库的人瞬间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惊天巨账,就这么赤裸裸地、带着恶毒的嘲讽,在她“侄女”的新婚之日,送到了新任内库掌舵人范闲的面前!
红烛依旧高燃,映照着账册上那刺目的“亏空”二字,也映照着满堂宾客瞬间惨白、惊骇欲绝的脸庞!
喜庆的红绸喜堂,霎时堕入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被这骇人听闻的数字冻结了!只有那红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如同垂死者的心跳,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敲打在范闲那瞬间冰冷彻骨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