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里弹出来的不是钥匙,是一截血淋淋的断指甲,指甲盖内侧歪歪扭扭刻着“忠”——那笔画像条被钉死的蜈蚣。我喉咙里顿时灌满铁锈味:师父的右手大拇指缺了半截,是他当年撬清东陵时让机关夹的,这事儿只有我知道。狼青还在雪地里无声咆哮,白气从獠牙缝喷出来,像地狱漏风。我脑子里“嗡”地一声——有人先一步对师父下了刀,还拿他的断指给我下战书。
暗房门被风“哐”地撞合,沈静在黑暗里一把攥住我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脉管:“别愣!铁靴阵到街口了!”她话音没落,外头“通通通”连续三下闷响,像有人在铁皮屋顶上抡大锤——那是“菊组”的招牌:竹制拐子枪,专打铁靴阵前奏,先声夺人,再收割性命。我反手把剪刀插回后腰,猫却“嗖”地蹿上我肩膀,尾巴缠住我脖子,像给我系一条会喘气的围脖。沈静把相机往我怀里死命一按:“底片已合好,相机就是你的命!走!”
红灯再次闪了一下,借着那瞬的亮,我看见她左臂绷带渗出的血已浸透白大褂,一滴一滴落在显影液盘里,黑水上浮起一圈红晕,像枚小小的日晕。我心里一揪,却没时间废话,拽着她往暗房后门冲。门后是一条窄道,仅容一人侧身,墙砖潮得滴水,脚下污水漫过脚背,冰凉里带着尿骚。沈静咬牙跑,吊臂的绷带一晃一晃,像面残旗。
窄道尽头是照相馆锅炉房,煤堆后头有扇锈铁小门,门外就是后海冰面。我推门缝一瞅,远处沿河马路一盏路灯“滋啦啦”亮,灯下影影绰绰两列黑盔黑甲——“菊组”铁靴阵,二十人,方形,肩并肩,手提拐子枪,枪头插刺刀,步调一致踏雪,“咚——咚——”每踏一步,冰面就裂一道白缝,像有人拿巨斧在京城脊梁上劈口子。
我心脏跟着那节奏打鼓,沈静却抬手往煤堆顶一指,那儿有根检修梯,直通屋顶。她喘得胸脯剧烈起伏:“上房,顺屋脊跑,到广渠门水闸,只有师父能开闸!”我瞪她:“师父生死未卜!”她惨笑:“他活不了,也得让你活,这是他的原话。”说完,她忽然踮脚,嘴唇贴到我耳边,声音轻得像片雪:“相机暗格里有第四张底片,拍的是你师父和梁鸿志十年前的‘盟约’,你若活着,把它公之于众;你若死了,底片会自己说话。”
我浑身一震,刚想追问,锅炉房铁门“咣当”被踹开,狼青率先扑进来,绿眼放光,却哑声不吠,脖颈铜铃“哗啦”乱响,像催命丧钟。我一把托住沈静后腰,把她掀上煤堆,自己紧跟其后。梯子锈得掉渣,一踩一颤,铁屑簌簌落,像下黑雪。刚爬上屋顶,铁靴阵已涌到锅炉房门口,拐子枪齐刷刷举起,“哒哒哒”火舌喷出,子弹打穿铁梯,火星溅得我手背全是焦痕。
我咬牙翻上屋脊,冰琉璃瓦滑得站不住脚,干脆俯身匍匐。沈静却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瓦坡往下溜,我猛地探臂抓住她腕子,“嗤啦”一声,她旗袍腋下撕开大口,血绷带全露出来。我死命拽,她借劲翻上来,脸色白得透明,却硬是把相机往我怀里再推一把:“别管我!去水闸!”我红眼吼:“一起!”她忽然抬手,狠狠扇我一巴掌:“燕子李三,你他妈不是英雄,是飞贼!飞贼只信自己!”这一巴掌把我打懵,也打醒了——我咬牙,把相机背带斜挂脖子,猫尾巴缠紧,足尖一点,顺着屋脊往南狂奔。身后沈静却转身反向跑,把狼青和铁靴阵引向北坡,她背影在雪光里一瘸一拐,像只断翅的鹤。
屋脊尽头是后海冰面,我飞身跳下,“咔啦”踩裂一层薄冰,冷水灌进靴筒,激得我牙关打颤。冰面上月光如洗,我影子被拉得老长,像另一个我在逃。我一路朝南,沿河岸矮房跳纵,脚底湿靴越来越沉,像灌了铅。跑出一里地,忽听“嗖”一声尖啸,回头一看,夜空升起一颗绿色信号弹,照得雪地惨碧——那是“菊组”的“收网令”。信号弹下,几条狼青身影正掉头往我这方向追,铜铃在绿光里闪,像一串鬼火。
我暗骂,钻进一条暗巷,翻墙跳进一座荒废教堂。院里枯树如骨,钟楼尖顶被雪压歪,像折断的剑。我冲进侧门,脚下“咔嚓”踩碎玻璃,低头一看——竟是一面打碎的照片框,框里照片被撕走一半,剩半张合影:背景“忠字局”大门,前排梁鸿志穿燕尾服,后排一人被刀划掉脸,只剩脖子下铜铃领结,我一眼认出那是师父的衣裳!照片下角,一行钢笔字触目惊心——
“忠字局成立日,民国二十七年腊,梁、燕共立,生死同契。”
我心脏“咚”地一声沉进冰窟窿:原来师父十年前就上了梁鸿志的贼船?那今日种种,到底是救我,还是坑我?思绪未落,钟楼“当——”一声巨响,铁钟自鸣,声波震得碎玻璃簌簌落地。我抬眼,钟楼盘梯上缓缓走下一人,长衫、礼帽、铜铃串在手中“哗啦”轻响,帽檐下露出灰白假眼——
“三儿,又见面了。”师父声音沙哑,却带着笑。他一步步走下,脚步在破旧木梯上“吱嘎”作响,每一步都像踩我心尖。我下意识摸剪刀,却听他低笑:“别费劲,你怀里那截断指甲,是我亲手掰下来给你的——有人要剥我的脸,我得先剥他的魂。”说话间,他抬手一抛,一物“当啷”落在我脚边——竟是一枚小小铜铃,铃舌已断,铃身凹进一个弹坑,里面卡着一把极细的钥匙,钥匙柄刻着“忠”字四号。
我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铜铃,教堂彩窗“哗啦”尽碎,数道黑影索降而下,落地无声,一律黑羽织、白面具,面具上统一画着裂到耳根的嘴——正是“菊组”最隐秘的“剥脸队”。为首一人,手里提着一张血淋淋的人皮面具,面具缺了半颗门牙,随风晃荡,像被撕开的燕子翅膀。他白面具后发出大阪腔的轻笑:“燕子李三,忠字局需要一张新脸,你师父的,你的,都一样。”
我攥紧铜铃,断指甲刺进掌心,血顺指缝滴在雪地,像开出小小红梅。师父却侧身一步,挡在我前面,声音低得只有我听得到:“底片在相机暗格,钥匙在铜铃里,我数三声,你跳窗往广渠门跑,水闸铁笼的锁孔,是这钥匙。别回头——”
“三。”
“二。”
“一!”
师父双臂一震,长衫“哗啦”裂开,腰里竟缠满雷管,铜线缠得像黑蛇。他狂笑一声,拉响引线,火星“嗤”地窜起,照得他灰白假眼通红,像地狱里爬出的判官。剥脸队齐刷刷抬枪,枪口火焰未喷,我抱紧相机、猫、钥匙,撞碎彩窗,一头扎进零下二十度的夜空。身后轰然巨响,热浪卷着碎玻璃、血雨、铜铃片,一齐扑向我后背,像无数只手在拽我下地狱。
我在空中翻个身,眼看就要摔在教堂外石阶,忽然“嗒”一声,腰间一紧——一条飞爪索不知从何方射来,正扣住我皮带,把我生生吊在半空。石阶下,停着一辆黑色汽车,车门大开,驾驶座上伸出一只戴白手套的女人的手,手指轻轻敲车门,节奏依旧是三短一长。我抬头,车顶灯亮起,灯光照出一张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的脸——
三姨太!她冲我勾勾红唇,声音甜得发腻:“李三爷,上车吧,忠字局还差最后一出洞房戏。”
我心脏“咚”地一声沉底——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到底是哪一边?更可怕的是,我后腰的相机暗格,此刻竟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有弹簧自行弹开,第四张底片,正缓缓滑出——
底片背面对着我,逆光里显出一行极细的小字:“燕子归巢日,忠字斩首时——梁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