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洗过的第三日,天光仍未彻底放晴。
苏家老宅偏厅里,檀香袅袅升起,混着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息,缠绕在雕花木窗之间。
阿阮亲手布置了那场“叙旧宴”。
八张藤椅围成一圈,桌上摆的是几十年前老夫人最爱的桂花糕与龙井茶——连茶盏都是当年用过的青瓷款。
来的全是些早已退隐的老仆:守过祠堂的、伺候过大伯的、替老太太熨过旗袍的……一个个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却眼神清明。
苏倾月没有亲自出席。
她坐在书房二楼,透过玻璃窗俯视庭院,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相册复印件,指尖轻轻划过一张婴儿照的边缘。
“该说的,阿阮会替我说。”她低声自语,声音平静得像一口深井。
楼下,饭局正进行到一半。
酒过三巡,人情渐暖。
阿阮忽然轻叹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随意地开口:“说来也怪,太太临走前那一晚,烧了好些纸条,火盆都快满了。我只听见她断断续续念了个名字……苏婉柔?可后来查了族谱,并无此人。”
众人沉默片刻,有人皱眉,有人低头喝茶。
阿阮又缓缓道:“她还说了一句——‘不止一个,还有那些孩子,记在“金屋册”上的,一个都不能落下。
’”
话音落下的瞬间,角落里的老花匠猛地一颤,手中瓷勺“当啷”一声磕在碗沿上。
他叫陈伯,曾是大伯院中的园丁,年轻时负责照料祖坟旁那片梅林。
据说,每逢冬至祭祖,他总被支去山庄外守夜,一守就是三天。
回来后,人便沉默了许多,再不肯提那一夜的事。
此刻,他的脸色已由红转白,嘴唇微微哆嗦,仿佛被什么久远的记忆狠狠刺中。
没人注意到,他悄悄将一块桂花糕塞进了袖口,动作僵硬得如同梦游。
宴散之后,陈伯拄着拐杖慢慢走出苏家大门。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湿了他的肩头。
他在街角停下,从怀里掏出一部老旧的翻盖手机,颤抖着按下了一串号码。
电话接通,他只说了三个字:“册子……提了。”
然后迅速挂断,把手机扔进了路边的下水道格栅。
三天后的清晨,苏氏集团顶层办公室。
阳光斜照进落地窗,映出空气中飘浮的微尘。
苏倾月刚开完一场战略会议,助理敲门进来,递上一个牛皮纸包裹的快递盒。
“匿名寄来的,没留寄件信息。”
她接过盒子,拆开时动作不疾不徐,仿佛早已预料。
里面是一本烫金封皮的册子,封面无字,触手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厚重感。
翻开第一页,数十张婴儿照片整齐贴在内页,每张背后都有钢笔书写的小字:
【编号KN-14|出生日期:1998年1月5日|评语:血型稀有,留档备用,优先输送北方】
她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呼吸依旧平稳,可指节却悄然收紧。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
一张泛黄的照片静静躺在那里——并非新生儿,而是一个年轻女人抱着襁褓,站在康新医院门口,笑容温柔。
背面写着:
【韦秋萍|1985年8月3日|状态:落选|原因:户籍不符】
苏倾月的瞳孔骤然一缩。
母亲的名字。
她出生那天,因为乡下户籍登记延迟,被判定为“信息异常”,未录入康新医院重点观察名单。
所以她活了下来,却被人调包,流落民间。
而其他被选中的孩子……去了“金屋”。
她的视线缓缓移向照片右下角——那里盖着一枚暗红色印章,图案竟是苏家族徽的变形体:凤凰衔环,下方却多了一把锁链缠绕的钥匙。
这一刻,所有碎片终于拼合。
所谓的“金屋”,根本不是某个地方,而是一个以宗族名义运作了三十年的系统——筛选健康优质的新生儿,作为“优质基因储备”,供某些权贵私用或交易。
而康新医院,不过是这张巨网的第一道筛子。
她合上册子,起身走到保险柜前,输入指纹与密码,将原件放入最底层抽屉。
没有报警,没有复制,也没有通知任何人。
只是拿出私人手机,打开相机,对准最后一页拍下清晰照片。
然后点开朋友圈编辑界面。
上传图片——是一张燃烧的族徽火焰图,火舌卷着那枚钥匙印记,正在一点点吞噬。
配文只有八个字:“有些火,烧了三十年还没灭。”
她抬起手指,悬停在“发送”按钮之上。
窗外风起,百叶窗轻响,仿佛有无数冤魂在低语。
她终究没有按下。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锁屏前最后一瞬,那句未发出的朋友圈静静躺在草稿箱里,像一把尚未出鞘的刀,锋刃朝内,寒光隐现。
三叔公的手抖得厉害。
他坐在苏家老宅最深处的密室里,头顶那盏老旧吊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歪斜而破碎。
桌上摊开的,是一份泛黄的“金屋册”复印件——纸页边缘已被虫蛀出细小的孔洞,可上面那一行行编号、评语、输送记录,依旧清晰如刀刻。
“她没发……她一定还没发。”三叔公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铁皮,“若是已经传出去,现在早就不是这个局面了。”
可越是这样安慰自己,心头那根刺就扎得越深。
苏倾月那天站在二楼窗后的侧脸,平静得近乎冷漠;阿阮宴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陈伯失魂落魄地逃出老宅;而那本烫金册子,竟真的从不见天日的暗处浮出了水面。
——她知道多少?掌握多少?有没有备份?
疑云如毒藤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不能再等了。”他猛地站起身,袖口带翻茶杯,褐色的茶渍在纸上迅速蔓延,模糊了一串名字,“所有副本,必须全部销毁。今晚就办。”
他掏出手机,拨通几个隐秘号码,声音压得极低:“按‘癸字号’预案行动,祠堂、档案室、地下库房……凡与旧档相关之处,全面清理。不留片纸。”
电话那头沉默着应下。
这是宗族延续三十年的默契——有些事,从来不需要明说。
而此刻,远在城东警局的五哥苏景行正站在指挥中心的大屏前,指尖划过一条实时监控轨迹。
“目标已分散出动,四人进入宗祠区域,携带工具箱和焚烧罐。”下属低声汇报,“行为异常,疑似执行销毁任务。”
苏景行眸色一沉,冷声道:“等他们动手再进。”
他早就在等这一刻。
姐姐不动声色,却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她不发声,不代表她不杀伐;她不发朋友圈,也不代表她没有亮剑。
真正致命的刀,从来不在明处。
与此同时,傅司寒坐在傅氏集团顶层的私人办公室,面前是三块并列的显示屏。
左侧为财经舆情热力图,中间是匿名爆料平台的数据流,右侧则是一篇刚发布的深度长文预览页——标题赫然写着:《某豪门慈善背后的“优生实验”疑云》。
文章未提苏家之名,却精准列举了康新医院新生儿筛选流程、某基金会“基因优化计划”的资金流向、以及二十年间多起婴儿失踪案与权贵家族收养时间的高度重合。
每一个细节都似钝刀割肉,虽不致命,却足以掀起滔天波澜。
更令人惊心的是,文末附有一张模糊的照片:一间地下室,墙上挂着数十个编号木牌,中央摆着一台恒温培养箱。
——正是当年康新医院废弃的儿科研究室。
傅司寒指尖轻点,发布键按下。瞬间,全网转发如野火燎原。
舆论炸了。
热搜前十,瞬时占据三席。
“#优生实验”“#豪门筛选婴儿”“#金屋是什么”等词条疯狂攀升。
无数网友开始自发扒出历年被忽略的新闻碎片,拼凑出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权力黑网。
而在全国人大听证会现场,苏倾月静静坐在旁听席第三排。
她穿着素白衬衫与黑色长裙,发丝柔顺挽起,宛如一名普通公民。
四周记者穿梭,镜头频频扫过她清冷的侧颜,却无人敢上前打扰。
当主持人宣读到《妇幼保健法实施细则》修订草案第三条:“禁止以任何形式对新生儿进行非医学需要的健康评估、基因筛选及差别对待”时,全场肃然。
苏倾月缓缓抬起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
屏幕上,依旧是那条未发送的朋友圈——燃烧的族徽,吞噬钥匙的火焰,配文:“有些火,烧了三十年还没灭。”
她凝视良久,指尖轻触,按下删除。
动作轻得像拂去一片尘埃,却仿佛斩断了某种无形的锁链。
镜头拉远,阳光穿过高窗洒落在她肩头,宛如加冕。
千里之外,苏家老宅。
三叔公亲手将最后一份复印件投入火盆。
纸页卷曲、焦黑,灰烬腾空而起,如雪般飘散。
他望着那一片飞舞的残屑,喉结滚动,忽然觉得这屋子冷得可怕。
风从窗缝钻入,吹动梁上积尘。
无人看见,那根横木阴影里,一枚比米粒还小的红点,正微微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