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美术馆外,夜色如墨,寒风卷着细雪扑在玻璃幕墙上,映出无数跳动的光影。
成百上千人举着自制的灯牌,围在美术馆门前不肯散去。
灯牌上写着“我画故我在思”“色彩不是罪”“听见心跳的画才叫艺术”,字迹歪斜却炽热,像一团团不肯熄灭的火种。
展厅内,灯光微暖,寂静无声。
苏倾月独自坐在角落的长椅上,膝上摊开一本破旧的素描本。
她指尖轻轻抚过其中一页——那是一幅稚嫩的涂鸦:一个没有五官的女孩,蜷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面发光的鼓。
线条颤抖,用色混乱,像是孩子在黑暗中摸索出的第一道光。
她的喉咙突然干涩得发痛,眼眶发热,却流不出一滴泪。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
自从戈壁归来,每一次启动“心墟”系统,她都能清晰感知到某种东西正在体内悄然流失。
起初是梦里的哭声消失了,后来连疼痛都变得遥远。
就像有人在她和世界之间,竖起了一层透明的墙。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纸张边缘划过的细痕。
血珠渗出,凝在皮肤表面,可她竟毫无知觉。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克制。
一件深灰色大衣轻轻落在她肩头,带着熟悉的冷冽雪松香。
傅司寒站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手背上那道细小的伤口,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你感觉不到疼?”他声音低沉,像压着一层冰。
苏倾月抬眸,对他笑了笑,轻声道:“可能太累了。”
她语气平静,眼神却有一瞬的闪躲。
傅司寒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取出随身携带的急救包,动作利落地为她清理伤口。
他的指腹擦过她手背时,察觉到一丝异样——她的皮肤温度比常人略低,脉搏也过于平稳,平稳得近乎非人。
“林院士要见你。”他说,语气不容拒绝,“现在。”
她想推拒,可话到嘴边,终究咽了回去。
她知道,有些事,已经不能再瞒。
傅家私人医院,地下七层。
这里是全城最隐秘的神经科学实验室,代号“归零”。
墙壁由防辐射合金打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
林院士穿着白大褂,站在脑部扫描仪前,神情凝重。
“躺上去。”他示意。
苏倾月依言平卧,金属床缓缓滑入环形仪器中。
蓝光扫过她的颅骨,屏幕上的脑部影像逐渐成形。
傅司寒站在观察窗后,目光死死锁定主屏。
画面中央,杏仁核区域被一层诡异的星云状物质缓慢包裹,如同藤蔓缠绕树根。
每当她经历强烈情绪波动,那片星云便会微微闪烁,仿佛在……吸收。
“‘心墟’不是储存情绪。”林院士摘下眼镜,声音罕见地发颤,“它在替代你的情绪反应。你的悲伤、愤怒、恐惧,所有人类最原始的情感,正被它一点点接管。”
他转向傅司寒,眼中带着警示:“她现在流不出泪,并非冷漠,而是系统替她承担了。再这样下去,她的神经系统会彻底退化,变成一个纯粹的容器——有思维,无感知。活着,却不曾真正活过。”
傅司寒瞳孔骤缩,手指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病房内,苏倾月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冰冷的灯光。她听到了一切。
沉默良久,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如果……我把这些情绪还回去呢?”
林院士一怔。
“不储存,也不吞噬。”她缓缓坐起,黑发垂落肩头,眼底却燃起一道决绝的光,“只是传递。让那些本该感受痛苦的人,重新学会痛;让那些被压抑的灵魂,重新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是共感。”林院士呼吸微滞,“不是控制,不是压制,而是将情绪波频同步释放——理论上可行,但从未有人尝试。你的神经系统会承受十倍于常人的负荷,稍有不慎,就是精神崩解。”
她笑了,笑得极淡,却锋利如刃:“可如果,这就是‘心墟’真正的意义呢?不是成为审判美的机器,而是成为连接灵魂的桥梁。”
林院士久久未语,最终只说了一句:“你要走的路,比你想的更险。”
她点头,起身,步履坚定地走向门口。
傅司寒迎上前,欲言又止。
她抬头看他,声音很轻:“别拦我。这一次,我不想做被保护的人。”
次日清晨,傅氏数据中心。
监控镜头在每三秒的切换间隙出现0.5秒盲区,门禁系统在7点14分准时重启——这是她亲手埋下的后门,代号“月蚀”。
苏倾月以“q”的身份潜入国家艺术委员会旧档案库,指尖在键盘上飞速跃动。
加密防火墙层层瓦解,数据流如银河倾泻。
终于,一份标着【绝密·清源大典】的文件跳出。
她点开。
心跳骤停。
七日后,沈知衡将在金台书院进行全国直播,启动“艺术合规评定系统”。
人工智能将自动识别并销毁所有“审美偏离标准”的作品,创作者则被列入“审美风险名单”,永久限制公共展示权。
名单尚未公开,但她已预感到什么。
她快速翻到底部。
第一个名字,赫然在目——
阿兰,标记等级:一级干预对象,理由:长期传播低质视觉污染,诱发群体性情感紊乱。
她猛地合上电脑,指尖发凉。
那个在展览上默默站在角落、只会说“我只是舍不得扔”的清洁工阿姨,那个用废纸拼出千万人眼泪的女人,即将成为第一把被烧毁的火把。
她抓起手机,拨通那个仅存于通讯录最深处的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起。
“阿兰阿姨,是我,苏倾月。”她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错辩的紧迫,“今晚,我要见你。很重要。”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声轻叹:“好,老地方。”
她挂断电话,望向窗外。
晨光刺破云层,照在傅氏大厦玻璃幕墙上,反射出一道锐利的光。
而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任何人,替她沉默。
城郊的廉租楼蜷缩在霓虹照不到的角落,斑驳墙皮剥落如枯叶,楼道里弥漫着潮湿与陈旧饭菜混合的气息。
三楼最尽头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被推开时,带出一股霉味和尘封多年的沉默。
阿兰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拖出三个泛黄的纸箱,箱角已被虫蛀蚀,像她这些年藏在心底不敢触碰的记忆。
“都在这儿了……”她声音沙哑,眼眶通红,“我没扔,我舍不得。”
苏倾月蹲下身,指尖轻抚过第一张画——蜡笔涂抹的母子像,线条歪斜,色彩溢出轮廓,却被批注“比例错误,毫无美感”。
第二张是水彩拼贴,一个小女孩站在雨中举着伞,伞下空无一人,背面写着:“妈妈走那天没带伞。”第三张,全黑的蜡笔涂鸦,几乎吞噬整张纸,只在右下角留下几行稚嫩字迹:“今天爸爸又喝酒了。他打妈妈,我把耳朵塞住了。可我还是听见了。”
她的呼吸一滞。
这不是艺术,这是呼救。
而那些所谓的“评审专家”,却用一把尺、一张表,轻描淡写地判了它们死刑。
“你说它们不合格?”阿兰忽然抬头,泪水滚落,“可它们明明活着!每一个笔触都在喘气,在哭,在喊救命!”
苏倾月没说话。
她缓缓闭上眼,掌心覆在那叠画作之上,默念启动指令。
【心墟·共感协议——开启】
刹那间,无数情绪如洪流倒灌进她的神经末梢——孩子的恐惧、少年的绝望、少女被否定后的自我怀疑……那些曾被撕碎、焚烧、丢弃的情感,此刻全都涌入她的身体,像是千万根针刺穿颅骨,直抵灵魂深处。
她浑身剧颤,冷汗浸透后背,胃部剧烈抽搐,仿佛有无形之手在体内翻搅。
耳膜嗡鸣,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心跳紊乱得如同失控鼓点。
但她笑了。
嘴角扬起一道近乎悲壮的弧度。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选择“感受”。
不是为了战斗,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替那些无法发声的人,记住他们的痛。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眸光清澈却深不见底。
那些画上的悲伤并未消失,只是不再折磨创作者——它们现在,由她来承担。
返程车上,夜风呼啸。
苏倾月靠在窗边,脸色惨白如纸,忽然猛地弓身,一口鲜血喷在掌心,猩红顺着指缝滴落在黑色大衣上。
傅司寒瞳孔骤缩,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低喝:“司机,加速!回医院!”
她却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小却坚决:“不……来不及了。”
腕间的监测晶体正疯狂闪烁蓝光,下一秒,通讯器炸响林院士急促的声音:
“苏倾月!监测到你脑波出现集体共振!你在做什么?!那是上千人的情绪残影!你的神经系统撑不住——”
“我知道。”她喘息着,唇角仍挂着血,笑得却格外明亮,“我只是……把借来的眼泪……还给该哭的人。”
话音落下,整座城市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唤醒。
无数电子屏骤然切换画面——地铁站、商场外墙、公交站台……全息投影浮现出一幅幅曾被定义为“不合格”的作品。
阿兰展览中的每一幅画都在发光,配文滚动:“这世界不该只有一种美。”
人群驻足,抬头,动容。
而在金台书院的方向,一道无声脉冲悄然扩散,渗入地下数据网,像一颗埋下的种子,静待破土。
苏倾月靠在傅司寒肩头,意识模糊前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黎明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