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的夜,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寂静。
连绵的阴雨,将镇子上那条本就不算宽敞的青石板路,冲刷得油光发亮,倒映着沿街店铺里,那一盏盏,早早便已点亮的昏黄的灯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江南水乡特有的,潮湿的带着淡淡水腥味的草木气息。
可这份,本应是宁静诗意的气息之下,却隐藏着一股正在悄然发酵的令人不安的杀机。
“济世堂”医馆内,那盏小小的油灯,是整条街上唯一,还亮着的几盏灯火之一。
药童早已被顾临渊,寻了个由头,打发回了家。
此刻,这间小小的甚至有些简陋的医馆,便成了他一个人的……孤城。
也是一个为那些即将到来的“客人”,精心准备的狩猎场。
顾临渊并没有像一个,即将面临生死血战的武者那样,去擦拭兵器,或是调整气息。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静静地坐在那张,早已被他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诊案之后。
他的手中,捧着的依旧是那本封面,早已被他翻阅得起了毛边的《伤寒杂病论》。
烛火在他那张,轮廓分明,却又写满了风霜与疲惫的脸上,投下一片,明明灭灭的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像一尊,即将融入这无边夜色的……沉默的石像。
他在等。
等钱德福的答案。
也在等那个千里之外的女人的……答案。
他不知道,她是否收到了他的信。
他更不知道,她在看到那封,可能会勾起她,无尽伤痛的信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或许,她会将那封信付之一炬,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或许,她会觉得他多管闲事,打乱了她的部署。
可他,不后悔。
他知道,自己必须那么做。
因为,他是她的刀。
一把早已失去了锋芒,生满了锈迹,却依旧愿意为她献上自己,最后一点余温的废刀。
……
三更的梆子声,准时地从长街的尽头,遥遥传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那有气无力的苍老的喊声,如同一道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催眠曲,让这座本就寂静的小镇,显得更加的死气沉沉。
也恰是在此时。
“噗!噗!噗!”
二十道,如同鬼魅般的黑色影子,悄无声息地从“济世堂”医馆四周的屋顶,墙角与黑暗的巷弄之中,同时窜了出来!
他们,是从扬州“黑风寨”重金请来的顶尖的职业杀手。
他们,穿着最便于行动的黑色夜行衣,脸上戴着狰狞的恶鬼面具。手中拿着的是清一色的淬了“见血封喉”剧毒的吹毛断发的利刃。
他们像一群最矫健,最饥渴的暗夜里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潜伏到了,医馆的四周。
他们的动作轻盈,而又充满了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致命的韵律。落地之时,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为首的杀手,对着身后的同伴,比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二十道黑色的影子,如同离弦之箭,从四面八方同时破窗而入!
他们的动作,快,狠,准!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将,医馆之内,所有,活着的生物,都在最短的时间内,斩尽杀绝!
然而,就在他们,那,闪着寒光的利刃,即将触碰到那个,依旧在灯下,从容看书的身影的,那一刹那!
那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郎中”动了。
他的动作,不快。
甚至,有些慢。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头。
然后,将手中的那本医书,轻轻地合上放在了一旁。
随即,一股比北地的寒风,还要凛冽千百倍的恐怖的滔天的杀意,如同一头被彻底惊醒的沉睡了千年的远古凶兽,从他那看似单薄的身体里,轰然爆发!
整个医馆的温度,仿佛都在这一刻,骤然降到了冰点!
那些身经百战,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职业杀手,在感受到这股足以将他们的灵魂都冻结的杀意的瞬间,竟不受控制地浑身一僵!
他们的心中,同时涌起了一个,荒谬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
——情报有误!
他们招惹的根本,就不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而是一头,早已饥渴难耐的绝世凶龙!
可为时已晚。
顾临渊,动了。
他没有去拿,任何藏在暗处的兵器。
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然后一拳,轰出!
平平无奇的一拳。
却带着足以撕裂空气的,恐怖的音爆之声!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杀手,甚至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他的眼中,只看到一只并不算如何粗壮的拳头,在自己的瞳孔中,迅速地放大。
随即,他的胸膛便如同被一柄千斤重的攻城锤,正面击中一般,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倒飞而出,狠狠地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之上,化作了一滩,模糊的血肉!
战斗,在瞬间引爆!
顾临渊,以一人之力,独战二十名,顶尖杀手!
他的招式,早已没有了,昔日在战场上的大开大合,一往无前。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内敛,却又更加致命的……返璞归真。
他,这一年来游历江南,行医救人。每日静坐,诊脉,辨证,开方。看似是在赎罪,是在自我放逐。实则却是在用一种最笨拙,也最有效的方式,磨砺着自己的心性。
他将中医里那关于“阴阳”、“五行”、“气血”、“经络”的最深奥的哲理,一点点地融入了自己那本就已臻化境的武学之中。
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只懂得,用蛮力与杀气来碾压敌人的“战神”。
他是一个真正懂得了,何为“道”的武学宗师。
他的每一拳,每一脚,都看似平淡无奇。却又暗合了,天地间最玄妙的力之大道。
他能从敌人最细微的,呼吸与眼神之中,判断出对方的气血走向,与招式破绽。
他,不再是在杀人。
他是在用一种最有效率,也最省力的方式,收割着生命。
可双拳难敌四手。
这些来自“黑风寨”的杀手,也绝非等闲之辈。他们是真正的亡命之徒。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他们迅速地调整了心态,结成了一个最有效率的……合围之阵!
五人,主攻。
五人,策应。
五人,游走。
五人,则寻找着那致命的……一击必杀的机会!
一时间,小小的医馆之内,刀光剑影,杀机四伏!
顾临渊,虽然招式精妙,可毕竟赤手空拳,一时间,竟也陷入了苦战。
“噗嗤——!”
就在他一掌,拍碎一个杀手的天灵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
三柄淬了剧毒的匕首,如同三条,最阴冷的毒蛇,从三个最刁钻,最致命的角度,无声无息地刺向了他的后心,咽喉与丹田!
他,避无可避!
眼看着,他就要……血溅当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咻!咻!”
数十道,更加迅猛,更加诡异的,破空之声,从医馆之外,那深沉的黑暗中,电射而来!
是箭!
是那种只有,皇家“龙骧卫”,才会配备的特制的三棱破甲箭!
那三名即将得手的杀手,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被那携着雷霆之势的箭矢,死死地钉在了墙壁之上!
紧接着是数十名,身穿黑色劲装,脸上戴着青铜龙纹面具的“龙骧卫”,如同从天而降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医馆之内。
他们,加入了战团。
局势,在瞬间逆转。
剩下的杀手,在看到那代表着皇帝,代表着帝国最高暴力机关的龙纹面具时,眼中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他们毫不犹豫地,便要咬碎藏在牙齿里的毒囊……自尽。
可他们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龙骧卫”的统领林风,早已料到了这一步。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出手如电,精准地卸掉了所有幸存杀手的下巴。
战斗,结束。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林风走到那个浑身都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男人面前,单膝跪地,重重地抱拳行礼。
“属下林风,奉总司大人之命,前来护先生周全。属下救驾来迟,还望先生恕罪!”
顾临渊,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将地上那本早已被鲜血染红了封面的医书,捡了起来,用袖子仔细地擦拭干净。
然后,他才沙哑地开口。
“她……还好吗?”
林风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刚刚才经历了一场生死血战,心中却仿佛只牵挂着那个千里之外的女人的,前任亲王,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
“总司大人,一切安好。”
“大人,命属下,转告先生一句话。”
“她说,刀需藏于鞘中,方能在最关键的时刻,一击致命。”
“请先生,保重自身,静候佳音。”
顾临渊,接过那封信。
信上,是她熟悉的清隽的字迹。
他看着那句,“刀需藏于鞘中”,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微弱的,却又温暖的笑意。
他知道,她看懂了他的信。
她也接受了他这把,早已生锈的刀。
这就够了。
“审。”他对林风,淡淡地吐出了一个字。
“审出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
“一个都不要放过。”
……
扬州城,大慈恩寺。
灵素正站在那座,由她亲手设计的“聚阳阵”前。
巨大的圆形火炕之内,桑柴之火,熊熊燃烧。将整个密闭的禅房,都烘烤得如同盛夏的正午。
数十面,巨大的铜镜,将火光,聚焦,反射,最终汇聚在那悬于半空的铁丝药网之上。
药网上,平铺着一层,早已被烈酒,浸泡得通体透亮的凤尾草。
在这人造的“太阳”的炙烤之下,凤尾草中,那最后的一丝阴湿之气,正在被一点点地蒸发,祛除。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特殊的混杂着酒香,草木清香,与一丝淡淡的焦香的奇异味道。
“姑娘,”春桃用一块湿润的布巾,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声音因为长时间的高温烘烤,而显得有些沙哑,“这……这真的可以吗?”
“可以。”灵素的眼中,是绝对的自信。
“中医炮制,其理在于‘水火既济,阴阳调和’。‘腐骨霉’,乃是至阴至湿之毒。故解此毒,必用至阳至刚之法。”
“烈酒,其性,辛烈,走窜,可引药性,入血分。此为‘阳’之一。”
“桑柴之火,其火温和,绵长,可祛草木之阴湿,而不伤其根本。此为‘阳’之二。”
“而这聚阳之阵,则是模拟天地间,最纯粹的太阳真火。以火之阳,补药之阳。此为‘阳’之三。”
“三阳开泰,则阴邪自散。”
就在此时,一名龙骧卫的斥候,神色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单膝跪地。
“启禀总司大人!青石镇,八百里加急密报!”
他将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件,呈了上来。
灵素接过信,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当她看到,顾临渊以一人之力,独战二十名杀手,最终等来了林风的救援,有惊无险时。她那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才不易察觉地松了一下。
可当她看到信的最后,那从杀手口中,审出的关于“安氏余孽”与“江南官场”的那张错综复杂的利益之网时。
她的眼中,瞬间便被一片冰冷的凛冽的杀意所取代。
“好……好一个,安家。”
她将那封信,缓缓地递给了早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的春桃。
“春桃,传我的令。”
“明日,以本总司的名义,于这大慈恩寺,召开‘江南抗疫及赈灾事宜’大会。”
“扬州府,所有六品以上的所有官员,无论是文是武,是在任,还是告老。”
“以及城中,所有排得上名号的粮商,药商,丝绸商,盐商……”
“有一个算一个。”
“都给本官‘请’过来。”
“本官要当着这满天神佛的面,与他们好好地算一算这笔沾满了,江南数百万无辜百姓鲜血的烂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