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指尖还停在那颗新来的纸星星上,门缝合拢的声响像一片叶子落进水里,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没动,只是把纸星轻轻放进登记簿的夹页,动作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抬头时,二楼栏杆边站着一个人影,薄得像一层晨雾刚从窗玻璃上退去。
周予安站在那里,手贴着窗面,掌心朝内,仿佛在试温度。
她没说话,起身走上楼梯,脚步很轻,像是怕踩碎某种将尽未尽的时刻。经过书架时,顺手抽出一本旧笔记本——封面边缘磨得起毛,页角卷曲,是她整理周予安遗物时留下的。她走到窗台前,把本子放下,连带里面那封未曾寄出的信。
“东西都在。”她说,“你想带走的,就带走吧。”
周予安转过头,目光落在本子上,又缓缓移到她脸上。他没点头,也没开口,只是轻轻抬起手,指尖拂过笔记本的脊背,像在确认它是否真实存在过。
窗外天色正慢慢沉下来,夕阳的光斜斜地切进二楼,照在他肩头,却穿了过去。
他终于伸手,翻开本子,取出那封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已经发黄,边角微微翘起。他没打开,只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轻轻折了一下右下角——和生前无数次在课桌下偷偷练习的动作一模一样。
“我不是为了让她知道才写的。”他声音很轻,却清晰,“我是为了,不后悔。”
林小满看着他,点了点头:“那你现在,没有遗憾了?”
他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很淡,却很真。“没有了。”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风碰到了铜铃。登记簿自动翻动了几页,停在最开始的那一页——“周予安,执念:未说出口的话”。墨迹清晰,像昨天才写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口,那里空荡荡的,却仿佛藏着什么终于被填满的东西。他将信小心地塞进衣袋,动作郑重得像在完成一场仪式。
然后他转身,走下楼梯。
脚步没有声音,木地板也没震一下。他穿过书架之间的窄道,走向门口。途中停下一次,回头望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学生画作——那幅夜晚的书店,灯火通明,窗上映着许多小小的剪影手牵着手围成一圈。右下角那行字依旧清晰:“大家都说,你是让光进来的人。”
他看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回应谁。
林小满仍站在柜台后,没上前,也没说话。她只是抬起右手,朝他挥了挥,动作很小,却很稳。
他推开门。
门铃轻响。
夕阳正好落在门槛上,把他身影拉得很长,却又越来越淡。他站在门外,回身最后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说了两个字,声音没传进来,但她看懂了。
“谢谢。”
然后,他转身,向前一步。
身影如烟散去,先是脚,再是腿,接着是腰、胸、肩,最后是脸。那抹微笑一直留在唇边,直到最后一缕光也融进暮色。
风忽然大了些,卷起门缝里的一颗纸星,从地上飞起,打着旋儿追出去,像一只不肯落地的蝴蝶。
林小满站在原地,手还悬在半空,慢慢收回来,落在柜台上。她低头,发现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笔——是刚才整理登记簿时用的那支,笔帽没盖,笔尖还沾着一点墨。
她没放下。
店里的灯亮着,映出她面前那一排排书架,墙上挂着的画,角落里的木盒,抽屉里堆满的信件。一切都没变,却又像彻底变了。
她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平稳,清晰。
过了很久,她才动了一下,转身走到门边,把门往里拉了半寸,没关死。风吹进来,铃又响了一声,比刚才更清脆些。
她回到柜台后坐下,把笔轻轻放在登记簿旁边。灯光落在纸面上,照出一行还没来得及写完的字:“今天有个孩子……”
她没继续写。
而是抬手,摸了摸耳后。那里似乎有点温热,像是有人曾轻轻碰过,又收回手。
她没问是谁。
也不需要问。
外面天已经黑了,校园安静下来,只有远处操场传来断续的脚步声,和少年人压低的笑语。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动登记簿的一页,翻到中间,露出一张夹着的纸条——是前几天一个学生留的,上面写着:“我昨天哭了,但不是因为难过。”
她伸手抚平纸角,目光落在那行字上,停了几秒。
然后她合上本子,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像是在提醒自己记住什么。
她抬头看向门口。
夜色静谧,街道空荡,只有路灯投下一圈圈昏黄的光晕。刚才那颗飞出去的纸星,不知落在了哪里。
她没去找。
只是坐着,灯没关,笔没收,登记簿摊开在桌角,像还在等下一个名字。
风又来了。
门缝被推开一条细缝。
一只手伸进来,放下了什么东西。
是一片银杏叶,边缘微微卷起,叶脉清晰,像是被人握了很久才松开。
林小满看见了。
她没起身,也没说话。
只是看着那片叶子静静躺在地板上,像一封无人署名的信。
门外的脚步声很轻,走远了。
她低头,重新看向登记簿,拿起笔,蘸了蘸墨,在最新一页写下: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有些人不必再相见。”
笔尖顿了顿。
她继续写:
“但他们来过,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