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的脚步在离泉三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不是累得走不动,而是被路边一块半埋进土里的石碑绊了一下。碑面朝下,边缘裂了口,像是被人故意推倒后没人扶起。她蹲下身,用手抹开表面的泥,指尖触到几个刻得极深的字。
“镇北将军阿琰,镇守三关十载,民立碑以念。”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没出声,也没动。肩头那团微光轻轻晃了一下,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她慢慢直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本边角卷曲的旧书——《边城志略》。书页发黄,中间几页还缺了角。她翻到“北境将领录”那章,手指停在一段小字上。
“阿琰,姓不详,少时从军,三十岁领铁脊军。破敌十七阵,守三关十载,百姓立碑于驿道。后战乱起,城破,其率残部断后,踪迹全无。史载‘殁于乱军’,然尸骨未归,葬礼虚设。”
她翻过一页。
纸上竟有画像。墨线勾出的轮廓清晰,眉目冷峻,披甲持枪,左肩微沉,似负重前行。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阿琰。
她合上书,手指压着书脊,站在原地没动。风从山口吹过来,带着湿气,刮在脸上有点凉。她低头看了眼胸前的布囊,古镜贴着心口,冷得像块冰。
她早该想到的。
那人在战场上出现时,守军第一反应不是怀疑,而是列阵相迎;他说话不多,可只要开口,所有人都会停下动作听;他护着阿绣,不是情人间的依恋,倒像是在守一个不能失的旗。
她当时只当是执念深重的普通人,却没想过——一个普通人,哪来的这种威势?
她重新迈步,走得比刚才慢。每一步都像在权衡什么。肩头的光点越来越弱,几乎贴着她的颈侧,一颤一颤,像快熄的灯芯。
她伸手碰了碰那团光:“你还记得他吗?”
光点晃了晃,没动。
“你那天在密室,明明感应到了铜环的引魂之力。”她低声说,“可你看到他时,却躲开了。不是害怕,是……回避。”
她没指望回答。也知道问不出什么。周予安现在连形都凝不成,更别说传意了。
但她心里已经起了疑。
阿琰不是失踪那么简单。他是消失。是历史里被抹去的一笔。而阿绣的执念,也不只是想见恋人一面。她是想把他拉回来——从不该存在的时空缝隙里,硬生生拽回人间。
她忽然停下。
前方雾气开始贴地流动,像水在爬。空气里那种“被吸”的感觉更强了。她知道,不灭泉就在前面。
她从布囊里取出古镜,解开布条。镜面依旧暗,裂痕深处却泛起一丝极淡的蓝光,和雾气的颜色一模一样。她把镜子翻过来,对着光看那道裂痕。
纹路像干涸的河床,但最深处,有东西在动。不是能量,是堵着的东西。像是被什么卡住了通道。
她指尖按在镜面上,试着注入一丝灵力。
镜身猛地一震,裂痕里的蓝光闪了一下,随即消失。她手一抖,差点没抓住。
不行。现在的她撑不起一次完整的回溯。
可她必须知道真相。
她盘腿坐下,把古镜放在膝上,从手腕内侧划开一道口子。血滴在镜心,顺着裂痕渗进去。镜面开始发烫,蓝光一点点亮起来。
她闭上眼。
画面断断续续。
千军万马压境,城楼摇晃。一面残破的旗在风里翻,旗上“铁脊”二字被血染得发黑。一个披甲的男人站在城头,手握长枪,身后是烧塌的营帐和倒伏的尸首。
百姓跪在城下,哭喊着他的名字:“阿琰将军!不要走!”
他没回头。只抬手,把一枚铜符扔进人群。一个老者接住,捧在手里哭得站不起来。
然后是火。漫天火雨落下。城墙崩塌,他转身冲进火海,怀里抱着一个人——白衣,长发,面容模糊。
再后来,是悬崖。他抱着人跃下,身后追兵喊着“活捉主将”,箭雨追着他们坠入深渊。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林小满猛地睁眼,额头全是冷汗。她喘了两下,手指还在发抖。
不是假的。
阿琰真的是铁脊军统帅。是那个本该死在乱军里、却不知为何活下来的人。他的失踪不是意外,是断档。是历史里一个没被填上的坑。
她低头看着膝上的古镜,血还在顺着裂痕往下流。镜面已经冷却,蓝光退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她知道,刚才看到的,是真的。
她慢慢把镜子收进布囊,重新系紧。手有点沉,像是拎着一块不该碰的东西。
她不是没处理过棘手的执念。有人想再见父母一面,有人想亲手报仇,有人想改写自己的死因。可那些都是个体的事。再大,也只牵一人一户。
可阿琰不一样。
他是将领,是军队的主心骨,是百姓立碑纪念的人。他的生死不是私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段历史的锚点。
如果他真的通过古镜回到现世,哪怕只活一天,都会动摇既定的史实。那些因他“战死”而发生的后续——副将继任、防线重组、边关易主——全都会崩。
她不知道这会不会引发更大的问题。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装作没看见。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肩头的光点轻轻晃了一下,像是在提醒她继续走。
她没动。
“我们救的,不只是一个魂。”她低声说,“而是一段不该被改写的历史。”
她从怀里掏出那本《边城志略》,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她用炭笔写下一串名字:阿琰、阿绣、周予安。
然后划掉了“阿琰”。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又补上一行小字:“若其为史载之人,不得引渡归现,违者逆轨。”
这是引魂人守则里最冷的一条。她从没用过。
现在,她不得不考虑动它。
她把书收好,抬头看向不灭泉的方向。雾气更浓了,像一层薄纱盖在地面。她知道,再往前走,就是灵源核心。古镜能在那里吸上气,或许真能修复。
可她也开始怀疑——
阿琰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他守着阿绣,护着战场,指挥守军,像一个普通的战士。可他的本能,他的气度,他的战场直觉,哪一点像个普通人?
她忽然想起他在坡上对她说的话:“你说的是‘不灭泉’?”
她没提地名。她只说了“西边三十里有座泉”。
可他直接叫出了名字。
她站在原地,手指慢慢攥紧了布囊。
如果他知道呢?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谁,却选择不说?
她盯着前方的雾,没再往前走。
肩头的光点轻轻颤了一下,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迟疑。
她抬起手,指尖碰了碰那团微光。
“等我。”她说。
然后她转身,朝着来路迈步。
脚步不快,但没停。
雾气在她身后合拢,像从未有人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