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里的反溯钉终于不再震了。林小满把最后一枚钉子从墨汁里捞出来，擦干，放进木匣。三枚活钉归位，两枚碎渣封进小瓷瓶，压在《引魂人家谱》底下。她起身时，铜罗盘突然轻转半圈，指针停在正东——前店方向。
她没立刻动。静室门框上的勋章还挂着，铜面朝外，反光落在门槛下的钉帽上，像一道细线。这光原本该稳，可现在微微晃着，像是被什么极轻的东西扰了气流。
她走出去，脚步没停。前店书架安静，阳光照在地板上，灰粒浮在光柱里。柜台后那本《职场生存指南》的书页翘起一角，像是刚被人翻过，又合上了。
她站在书架边，没说话。那股波动还在，不是攻击性灵压，也不像走影残留。它太弱了，弱得几乎融进空气里，可偏偏又存在——像一根断了的线，悬在半空，没人拉，也不落。
书页又动了一下。
她盯着那本书，慢慢走近。书脊上的标题被手指蹭过似的，自动往后翻了三页，停在“过劳死案例实录”那一章。插图是个空办公室，灯还亮着，桌上堆满文件，椅子歪倒，人不在。
柜台前站着一个人影。
半透明，西装皱得像被坐了一夜，领带歪在一边，袖口有块干掉的咖啡渍。他低着头，脚边影子比实际位置偏了两寸，说明魂体与现实还没完全对齐。
林小满没叫他名字。她知道这种魂——不是被怨气拖住，也不是执念太重，而是卡在“还没做完”的状态里，像电脑死机前最后那个画面，程序没关，人先没了。
“你还在等交方案？”她问。
那人猛地抬头，眼神浑浊，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加班里被叫醒。他张了张嘴，声音断在喉咙里，只挤出几个字：“我叫……陈浩。生前……广告公司策划。”
他说完，整个人晃了一下，书架上的职场类书籍同时翻页，哗啦啦响了一片。《高效沟通》《项目管理》《压力调节》全翻到了“猝死案例”那几页，纸角卷起，像被风吹，可店里没风。
灯光闪了一下。
林小满没动。她知道这种闪——不是电路问题，是魂体波动牵动了灵场。太疲惫的魂，连存在本身都在消耗空间的稳定性。
她从柜台下取出一张未启用的闭眼符，贴在柜面内侧。符纸刚沾木板，书页翻动就慢了，灯光也稳住。那张符没画满，效力弱，但够压住情绪溢出。
“你不是不想走。”她看着他，“是你觉得，方案没交，就不该走。”
陈浩嘴唇抖了一下，没说话，可眼睛里那点光亮了。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像是在找什么。然后他慢慢抬起右手，做了个按键盘的动作——手指悬在半空，敲了两下，又停住。
林小满认得这个动作。她见过太多次了。凌晨三点的写字楼，人趴在桌上，手指还在动，脑子已经停了，可身体还记着任务没完成。
“你最后在改ppt？”她问。
他点头，声音终于连成一句：“客户……明天早会。我得……再调一版。”
他说完，西装领口突然渗出一点灰雾，顺着布料往下流，像汗，可又凝在表面。林小满盯着那道痕迹——不是灵体溃散，是记忆回涌。这种魂，死前最后一刻在做什么，死后就会不断重演。
她没打断。这种执念不靠劝解，靠确认。你得让他知道，有人看见了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你改到第几页了？”她问。
“第七页。”他说得很快，像是怕忘了，“动画顺序不对，客户说节奏太乱。我得……重新排。”
灯光又闪，比刚才低一档，像是电压被抽走一部分。书架上的《广告创意实战》自动翻开，停在“提案节奏设计”那节，纸页微微颤动。
林小满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书，翻到那一页。上面画着时间轴，标着“黄金七秒法则”。她指着图示：“你是想让开场动画慢两秒，对吧？”
陈浩猛地抬头，眼神第一次聚焦在她脸上。他没说话，可整个人的频率变了——不再是混沌的滞留状态，而是被点中了某个开关。
“你……怎么知道？”他问。
“因为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她说，“不是你一个。”
他低头，手指又动了动，像是在改备注。然后他忽然说：“我电脑……还没关。”
林小满点头。这是关键。不是方案没交，是任务状态没关闭。这种魂卡在“进行中”，不是因为多爱工作，而是系统没给他“完成”的反馈。
“你同事后来关了吗？”她问。
“不知道。”他声音低下去，“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改。我……说再调一版，就走。”
他说完，整个人暗了一度，像是电量不足。西装上的咖啡渍开始褪色，这是灵体即将进入自然消散的征兆——如果没人接住他的执念，他会在三天内彻底消失，连轮回都进不去。
林小满没急着拉他。她知道这种魂最怕被当成“问题”处理。你得先让他觉得，他的坚持，是有意义的。
她从书架上拿下《职场生存指南》，翻到“过劳死”那页，指着插图：“你看这间办公室，灯还亮着。”
陈浩点头。
“可人不在了。”她说，“你觉得，那盏灯，该关吗？”
他愣住。
“任务没完成，灯就不该关？”她问。
他张了张嘴，没出声。
“可人已经不在了。”她说，“电脑不会自己关，ppt不会自己交，客户也不会等到永远。你不在了，工作还在继续，可你不是机器，你不是程序。”
陈浩的肩膀塌下去一点。
“你改第七页，是因为客户说节奏乱。”她说，“可你知道吗？客户根本记不住第七页。他们只记得开头三秒和结尾一句话。你熬了一夜改的动画，他们可能连看都没看完。”
他摇头，像是要反驳。
“我不是说你不重要。”她说，“我是说，你太重要了，所以不该被卡在这种地方。你不是没做完，你是做到了极限。你不是没交，是你已经交了——用你最后的时间，最后的力气。”
陈浩的魂体开始轻微震颤，不是崩溃，是松动。那道卡住他的“未完成”状态，终于被撬开了一条缝。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又做了个按保存键的动作。
“我……能改……”他喃喃。
“你已经改了。”她说，“你改到最后一秒。现在，该结束了。”
书页突然全静了。灯光不再闪，书架恢复平静。陈浩站在柜台前，西装上的皱褶还在，咖啡渍也没消失，可整个人轻了一层。
他抬头看她：“我……能走了？”
“你一直能走。”她说，“只是没人告诉你，你可以。”
他站在那儿，没动。然后他慢慢抬起手，对着空气点了两下，像是在关电脑。接着，他解下领带，轻轻放在柜台上。领带落在《职场生存指南》上，刚好盖住“过劳死”那三个字。
他转身，朝门口走。脚步虚，可方向稳。
林小满没送他。这种魂，不需要告别仪式。你只需要让他知道，他的努力被看见了，他的疲惫被承认了，他的离开，不是失败。
门铃响了一下。
她回头看，柜台上的领带还在，可魂体已经没了。阳光照在书页上，那本《职场生存指南》慢慢合上，像被一只手轻轻盖上。
她走过去，把领带拿起来。布料冰凉，带着一点办公室空调的干涩味。她没扔，折好，放进柜台抽屉。
然后她转身，走向静室。路过楼梯转角时，她抬头看了眼闭眼符——那张贴在转角的符纸边缘微微发黑，说明刚才那场灵压波动比预想的强。
她伸手摸了摸符纸背面，指尖沾到一点灰。不是尘，是灵体残留的疲惫感，像加班到凌晨的人呼出的最后一口气。
她把手指在裤缝上擦了擦，推门进静室。陶罐还在桌上，木匣锁着，铁盒盖着灰布。她坐下，翻开《引魂人家谱》，在“协助灵体”登记页写下：
“陈浩，滞留因：任务未闭环。协助记录：首次接触，执念确认。执念化解进度：初解，待后续。”
她合上书，抬头看门口。周予安正站在门框边，手里拿着抹布，像是刚擦完书架。
“你看见了？”她问。
他点头：“他没哭，也没喊，就……放下了。”
“对。”她说，“有些人不是被恨留住的，是被责任。”
周予安低头看自己袖口，轻轻搓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是不是……也能做到？”他问。
林小满没回答。她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城市传说》，翻到“未竟之言”那节。
“你记得灰线。”她说，“你也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你不是没开始，你只是还没按下那个键。”
周予安抬头，看着她。
“你准备好了吗？”她问。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前店门铃又响了。
两人同时转头。阳光照在地板上，门外空无一人，可柜台上的《职场生存指南》再次翻开，停在“加班文化成因”那一页。
书页微微颤动，像是有人正用指尖轻轻敲着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