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深水炸弹的死亡洗礼,并未带来真正的解脱。海狼号如同一个负伤的巨兽,在幽暗的深海中蹒跚独行。外部威胁暂时远去,内部的阴影却开始悄然蔓延。
持续的静默航行,昏暗闪烁的应急灯光,空气中混杂着机油、汗液、隐约的氯气以及越来越浓的焦虑味道。每一次金属应力产生的细微“嘎吱”声,都让神经本就紧绷的艇员们心惊肉跳。那场持续数小时的深弹追击,不仅损伤了潜艇的钢铁之躯,更在每个人的心底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最先出现异常的是一名年轻的声呐兵,代号“顺风耳”。他原本以敏锐的听觉为傲,如今却总在值班时产生幻听,坚称听到了远处有深水炸弹入水的噗通声,或是敌方声呐脉冲那令人头皮发麻的“乒乒”声,常常惊得从座位上弹起,冷汗涔涔。军医检查后,只能归结为过度紧张和疲劳。
紧接着,轮机舱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在一次例行检修时,面对狭窄、布满管道且依然有些渗水的舱室,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心跳加速,一股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几乎无法继续工作。他脸色苍白地被同伴换下,嘴里喃喃着“太窄了……透不过气……”
类似的情况开始零星出现。有人失眠,盯着头顶低矮的舱板无法入睡;有人食欲不振,面对罐头食物毫无胃口;有人变得易怒,为一点小事与同伴发生口角;也有人异常沉默,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脱离了这具被困在钢铁棺材里的躯壳。
幽闭恐惧症,这个在潜艇部队并不陌生的幽灵,开始在海狼号内部显现。长期与世隔绝的水下航行,生死一线的巨大压力,以及刚刚经历的濒死体验,如同不断累积的砝码,终于压垮了一些人心灵的防线。
雷诺艇长面色凝重,他深知这种无声蔓延的心理瘟疫,其危害性不亚于一次机械故障。“将军,情况不太好。士气在下滑,再这样下去,不用敌人动手,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林晓默默地走在狭窄的通道里,感受着这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他看到靠在舱壁旁休息的张三,这位丛林猎手此刻也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显然这种完全受制于环境、无法自主行动的处境,让他极不适应。
“我们需要光,需要声音,需要一点……像人一样活着的滋味。”林晓对雷诺说道,“不能让他们的大脑一直停留在被追杀和等待被追杀的循环里。”
他找到了军医和几名文化程度较高的军官,包括那位会拉手风琴的通讯官。“我们需要组织点活动,分散大家的注意力,缓解压力。”
命令下达时,许多艇员感到错愕。在危机尚未完全解除、潜艇带伤航行的情况下,搞这些?
首先改变的是灯光。在非战斗值班时间,林晓允许部分生活区域的灯光适当调亮,甚至动用储备电力,开启了一盏功率较大的阅读灯,在餐厅区域营造出一小片相对明亮、温暖的空间。
接着,是声音。那位通讯官拿出了他小心珍藏的手风琴,在征得同意后,开始在固定的休息时间,断断续续地拉奏一些简单的曲调。起初是些国外的民歌,如《喀秋莎》、《苏珊娜》,旋律简单而熟悉。后来,在林晓的提示下,他开始尝试拉奏《茉莉花》的调子。当那带着一丝生涩却无比熟悉的东方旋律在狭小的空间里悠悠响起时,许多中国籍的艇员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感——有思乡,有慰藉,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坚韧。
音乐像一缕微风吹进了沉闷的潜艇。虽然音量不大,却有效地掩盖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机械噪音,抚平着焦躁的神经。
光与声之后,是游戏。林晓让后勤官找出了一副磨损严重的象棋和几副扑克牌。他开始在餐厅区域组织小范围的对弈和牌局。
“来,老王,杀一盘?让你个车。”林晓主动坐到了一名因幽闭感而情绪低落的老兵面前。
老兵愣了一下,看着林晓认真的眼神,犹豫着坐了下来。楚河汉界,方寸之间,厮杀的乐趣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霾。围观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低声的议论、偶尔爆出的惋惜或叫好声,给死气沉沉的潜艇注入了一丝活力。
扑克牌游戏更受欢迎。“升级”、“拱猪”,简单的规则,却能让人全神贯注。筹码是压缩饼干或香烟,输赢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投入的过程。就连雷诺艇长也在值班间隙被拉来打了几局,他紧绷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些许松弛。
林晓甚至“发明”了一种简单的文字游戏,类似于“故事接龙”或“猜词”,鼓励大家参与。一开始响应者寥寥,但随着几个活跃分子带头,气氛逐渐热烈起来。一个关于“如果战争结束最想做什么”的接龙,引发了无数充满烟火气的憧憬:回家娶媳妇、吃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在太阳底下睡到自然醒、盖三间大瓦房……这些朴素到极点的愿望,在此刻的深海之下,却闪烁着动人的人性光辉。
张三没有参与棋牌,但他被音乐吸引,常常独自坐在角落,闭眼听着那并不娴熟的琴声,手指随着节奏轻轻叩击。音乐似乎是他与外部广阔世界仅存的联系,帮助他安抚着那颗习惯在丛林旷野中自由跃动的心。
这些措施并非立竿见影的神药。依然有人会在深夜惊醒,依然有人对着舱壁发呆。但变化确实在发生。餐厅里的笑声多了起来,交谈的声音不再总是压得低低的,彼此之间的眼神也少了些麻木,多了些交流的欲望。那盏明亮的阅读灯下,甚至有人开始翻看仅有的几本被翻得卷了边的旧书。
危机并未解除,潜艇仍在带伤航行,归途依旧漫长而危险。但在这数百米下的深海,在这钢铁的囚笼里,人类用最简单的方式——光、音乐、游戏和对平凡生活的渴望,顽强地对抗着恐惧与绝望,重新点燃了内心的微光,维系着作为“人”的尊严与韧性。这或许,是比击沉任何敌舰都更加艰难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