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刚至,陈浔已立于画舫船头。
江风拂面,他掌心紧握那包金粉,指缝间残留的腥气仍未散去。左肩旧伤隐隐发麻,像是被细针反复轻刺,提醒他不可松懈。他抬脚踏上甲板,木板发出轻微吱响,舱门虚掩,内里烛光微晃。
书生端坐琴前,一袭灰袍,袖口微卷,正低头调弦。墙上挂着数幅画卷,《寒江独钓图》压角钤印赫然是“御书房鉴藏宝”,《月下观剑图》右下角亦有“内府珍玩”朱文小印——皆是皇室秘藏,民间不得见。
陈浔不动声色,青冥剑未出鞘,只将左手按在腰侧皮革带上,缓缓步入舱中。
“来了。”书生抬头,嘴角微扬,“我知你会来。”
他指尖轻拨,琴音起,曲调庄肃,宫商有序,正是《太和引》。此曲为皇室祭天所用,律令严禁私奏,违者以谋逆论处。
陈浔眉峰一动,记忆闪回玄剑门藏经阁翻阅《乐志》时所见条文。他冷笑一声:“此曲禁传百年,你从何处学得?”
书生指下一滞,琴音偏了半拍,尾音拖得极长,像是强行接续。
“陈兄耳力惊人。”他抬眼,笑意未达眸底,“不过,听得出曲名,未必听得懂曲意。”
“我不需懂。”陈浔缓步向前,目光扫过墙上画卷,“一个修补旧物的人,怎会有这些?”
“修补之人,未必无收藏。”书生放下手,琴案上摊着半幅残画,与陈浔手中那幅纹路相合,“有人托我保管,也有人想夺走。”
“谁?”陈浔盯着他,“你说‘她’曾来过。哪个她?”
书生垂目,指尖轻抚画角:“一位蒙眼执剑的女子。三年前雨夜登船,留下这半卷画,说若有一日,持另半卷者前来,便是故人。”
陈浔心头一震,青冥剑柄已被攥得发烫。
“她何时来的?说了什么?”
“她说……”书生顿了顿,“有些画不该被拼全,有些人不该再相见。”
话音未落,船身猛地一震。
甲板外传来急促脚步,三道黑影破水而上,刀光如雪,直劈舱门。木门应声碎裂,五名蒙面人鱼贯而入,刀锋齐指书生咽喉。
陈浔瞬间横移半步,背靠墙柱,右手已搭上剑柄。他目光扫过其中两人袖口——沾着金粉,色泽暗黄,腥气与怀中布包一致。
血魔教爪牙。
为首者冷喝:“交出残画,留你全尸!”
书生不语,反手从袖中洒出一把金粉,粉末遇空气即燃,化作一片淡红烟雾,弥漫舱内。蒙面人呛咳后退,视线受阻。
“走!”书生低声道,转身掀开琴案后的暗格,地板滑开,露出一道狭窄梯道。
陈浔未动,眼神冷峻:“为何杀你?”
“因为我补了不该补的画。”书生肩头忽溅血花,一名蒙面人趁乱挥刀,划破其衣袍,“这画一旦拼全,会揭开一件旧事——关于圣女失踪那一夜的真相。”
陈浔瞳孔骤缩。
他不再迟疑,剑鞘轻撞地面,剑魄诀悄然流转,感知四周杀机。两名敌人正绕向后方,意图封死退路。
“带路。”他低喝一声,护住书生后背,青冥剑出鞘三寸,金光一闪,刀锋崩断。他顺势一脚踹翻左侧袭击者,抓住书生手臂,“下去!”
书生踉跄跌入密道,陈浔紧随其后,反手拉下机关,舱板闭合,黑暗瞬间吞没二人。
梯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行。脚下木阶潮湿,霉味混着河水气息扑面而来。上方传来重物砸击声,蒙面人正在破坏舱室。
“他们不会轻易放弃。”陈浔贴壁而立,低声问,“你到底是谁?”
“墨千。”书生喘息着,“本是画院供奉,因触犯禁忌被逐出京。这些年靠修补古画为生。”
“禁忌?”
“我修过一幅画——画中女子蒙眼执剑,立于雪夜破庙前。画成当日,整座画院失火,三十人焚于火中。”墨千声音发颤,“后来我才知道,那画不是虚构,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陈浔呼吸微滞。
破庙、雪夜、蒙眼女子……正是他救下澹台静的那一夜。
“谁放的火?”
“不知道。只知道火起前,有人送来一包金粉,说‘画可修,命不可续’。”墨千苦笑,“我逃了出来,带着半幅画隐姓埋名。三年前,她来找我,说若有人持另一半来,便将画交出,并告知真相。”
“她说了什么?”
“她说……”墨千抬头,声音压得极低,“她并非自愿流落人间,而是被人从长生一族秘地推出,记忆被封,双目被废。而那一夜,有人在暗处看着她被救,也看着你出现。”
陈浔拳头紧握。
“谁在看?”
“我不知道名字。”墨千摇头,“但我知道,那晚之后,有人开始追查你。他们怕你觉醒,怕你找到她真正的来历,更怕你们拼出这幅画。”
上方撞击声忽然停止。
寂静如刀。
陈浔屏息,神识铺开,感知到头顶有轻微移动声,像是有人蹲伏在舱板上倾听。
他缓缓抽出青冥剑,剑身泛起微光,映出墨千苍白的脸。
“你为何要约我来画舫?”陈浔低问。
“因为那里有第三块碎片。”墨千喃喃,“也是她最后停留的地方。她说,若有一天你来了,就把这三句话告诉你——”
他顿了顿,声音几近耳语:
“勿信归来之人,莫认旧时之影,且看画中裂痕。”
陈浔心头猛震。
“什么意思?”
墨千还未开口,头顶舱板突然被一股巨力撞动,木屑飞溅。一道黑影破板而下,刀光直取墨千咽喉!
陈浔横剑格挡,火星四溅。那人攻势凶狠,刀法凌厉,竟是血魔教中的“断魂十三斩”。他借力翻身,一脚踹中对方胸口,将其逼退至角落。
借着剑光,他看清来人面容—— masked,但左耳缺了一角,与昨夜宅院中那名拼画者特征吻合。
原来不是书生,而是替身。
真身早已潜伏在此,等他们入局。
“你不是墨千。”陈浔冷声。
黑衣人不语,反而狞笑,手中刀势再变,竟夹杂金粉挥洒,粉末遇剑光即爆,灼热气浪逼人。
陈浔侧身避让,剑魄诀运转周身,硬抗余波。他猛然跃起,青冥剑自上而下劈落,剑气撕裂空气,将对方刀锋斩断。
黑衣人倒地,陈浔一脚踩住其手腕,正欲逼问,却见对方嘴角溢血,双眼翻白——已服毒自尽。
他猛地回头。
墨千靠在墙边,脸色惨白,手中紧紧攥着一块残片——与前两幅纹路相连,拼合后,赫然是一幅完整画卷:雪夜破庙,蒙眼女子倚门而立,身后少年持剑守护,远处山林深处,一道模糊身影静静伫立,手中提着一盏红灯。
那身影轮廓,竟与陈浔有七分相似。
而画角题字,正是“勿信归来之人”。
陈浔伸手欲取,墨千却猛地缩手,眼中闪过一丝惧意。
“这画……不能拼全。”他颤抖道,“一旦拼全,就会有人顺着画里的气息找来——那个假扮你模样的人,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