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卷过沙丘,陈浔的脚陷在松动的沙层里,一步未进,却已耗尽全身力气。青冥剑插在身前,剑柄微微震颤,那点微弱的共鸣顺着掌心传入经脉,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穿他几近溃散的真气。
左肩的伤口彻底撕裂了。血顺着脊背流下,浸透粗布短打,又沿着腰带边缘滴落,在沙地上砸出一个个暗红的小坑。右臂仍被寒毒封锁,五指僵硬,只能靠左手死死攥住剑柄,借力撑起身体。他没有倒,也不敢倒。
拓跋烈站在三步之外,没有再靠近。他知道,此刻的陈浔不需要扶持,只需要一个能让他站着的地方。
远处夜色如墨,黑袍人消失的方向只剩一道残余的寒气痕迹,在风中若隐若现。陈浔盯着那里,眼底没有愤怒,也没有惊疑,只有一片沉得发暗的执拗。
“他说……”他嗓音干涩,像是砂石磨过铁器,“我不是天命之子。”
话出口的瞬间,喉间又涌上一股腥甜。他没吐,也没咽,只是用舌尖抵住上颚,将那股血味压下去。嘴唇裂开,血顺着嘴角滑到下巴,又被他抬手一抹,擦在衣袖上。
拓跋烈沉默着,目光落在他肩头不断渗血的伤口上。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不是来自敌人的嘲讽,而是从某种古老传承中剥离出来的否定。它不是否定实力,是否定资格,是否定这三年来所有拼死前行的意义。
可陈浔的手指动了动,五指一收,青冥剑嗡然轻鸣,剑身震出一圈细不可察的波纹。
“可谁规定,”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像凿在石上的刻刀,“天命不能由凡人自己挣来?”
风忽然小了些。
沙粒不再扑面,而是缓缓飘浮,在月光下织成一片灰黄的幕。他站在原地,身形摇晃,却始终未退半步。左肩的血还在流,但他已感觉不到太多痛意,只有旧伤深处传来一阵阵抽搐般的闷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经脉里爬行。
他记得那一剑。
雨夜,长街尽头,青衫客持扇而立,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以剑破势,斩出那一记“星落九天”。剑锋划过对方手腕,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那时他以为,那是他第一次真正伤到那个高高在上的使者。
可刚才那一瞬,他看清了。
那道伤,形状与青冥剑刃完全吻合。不是巧合,是宿命般的重叠。
或许早在小平安镇之前,这把剑就曾斩落过那一剑。而他,不过是拾起了别人遗落的剑招,走上了别人早已踏过的路。
“你说我非天命之子……”他喃喃,嘴角竟扬起一丝冷笑,“那你呢?你用了她的剑法,却不敢提她的名字。你逃了三十年,如今还要替她决定谁配活着靠近她?”
没有人回答。
风重新卷起,吹乱了他的发,也吹散了地面那道寒气痕迹。线索断了,方向模糊,但他依旧站着。
拓跋烈终于开口:“你现在追不上他。”
“我知道。”陈浔点头,声音平静,“我也不是现在就要追。”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一张,又猛地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血液从裂开的虎口渗出,滴在剑柄上,顺着纹路滑落。右臂经脉仍在僵硬,寒毒未清,但至少,手指还能动。
这就够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插在沙中的青冥剑,剑身映着月光,冷冽如霜。然后,他慢慢弯腰,用左手按住左肩伤口,试图止住血流。动作极慢,每一下都牵动筋骨,疼得额角青筋跳动。
“你何必硬撑?”拓跋烈低声道,“商队还有药,我可以——”
“不必。”陈浔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这一路,我没靠过谁的药活下来。”
他说完,直起身,再次望向远方。眼神不再焦灼,反而沉静得可怕。他知道,刚才那一战,不只是胜负之争,更是一场身份的拷问。黑袍人临走前的那一句“你非天命之子”,不是恐吓,是提醒——提醒他并非命中注定之人,而是强行闯入命运轨道的异类。
可正因如此,他才更要走下去。
命不由天定,由我。
他缓缓松开左手,任由鲜血继续流淌。肩头湿透,衣料黏在皮肉上,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低头看伤。
“她说过一句话。”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剑修之路,不在血脉,不在出身,而在心是否肯折。”
拓跋烈怔了一下。
“她说这话时,蒙着眼,站在柴房外。”陈浔继续道,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我不知道她是在说给我听,还是在说给她自己听。但今天,我信了。”
他顿了顿,右手缓缓抬起,指尖轻轻抚过青冥剑的剑脊。那上面还残留着方才冰焰撞击的寒意,也有他自己的血。
“我不是天命之子。”他一字一顿,“我是她教出来的剑修。”
风骤然猛烈,掀动他的衣角。沙粒打在脸上,像无数细针扎刺。他不动,也不闭眼,任风沙扑面,只将青冥剑拔起半寸,又稳稳插回原地。
这是他的立场。
不是祭品,不是钥匙,不是影子。是陈浔。
拓跋烈看着他,终于后退一步,不再劝。
他知道,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人,哪怕伤到无法站立,也不会允许自己倒下。
陈浔站了很久。
血流不止,体力渐竭,意识开始模糊。但他仍挺直脊背,左手按肩,右手握剑,双目紧盯前方夜色。仿佛只要他还站着,那人就还没真正离开,真相就还没彻底掩埋。
远处沙丘轮廓模糊,风声呼啸。某一刻,他似乎看见一道影子在沙线上一闪而过,又迅速消融于黑暗。
他瞳孔一缩。
右手猛然发力,青冥剑拔地而起,剑锋直指那道消失的方向。
就在他欲迈步之际,左肩伤口猛地一抽,整条手臂瞬间失去知觉。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前倾去,全靠剑尖拄地才未扑倒。
他喘息着,额头冷汗混着血水滑落。
可就在这濒临极限的刹那,耳边仿佛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心底浮现,熟悉得令人窒息。
那声音未语,仅存在一瞬。
陈浔的手指却骤然收紧,剑柄几乎要被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