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斌的膝盖陷在冷灰里,拔不出来,像被地缝咬住了。风从底下往上灌,一股焦糊味混着石头的寒气,刮在他手背上,起了一层疙瘩。他手指死死抠着那块破碑,上面原本刻着“诗,是活着的声音”,现在早烂得跟朽木似的,轻轻一碰就往下掉渣,灰落在他掌心的裂口上,刺得慌。
他不动了。
血从手里往下滴,一滴,两滴,砸在碑脚堆的灰上,洇出小红坑,像烧出来的疤,又像谁开始画个符号。他盯着那血,忽然觉得它像一个字——不是汉字,也不是哪个字,是一种节奏,一种喘气的方式。短,停,再一下。像诗行中间的空。
银火灭了。
体内的热早没了,只剩下一空壳,像被人抽了骨头,皮还裹着。他以前觉得那火是天分,是命里带来的光。现在懂了,那是烧,拿魂当柴,拿声音当火苗。每念一句诗,就少一块自己;每写成一篇,就往死里走一步。
但他知道,事儿没完。
门是关了,根还在。那句“太阳累了要睡觉”是他七岁在村口老槐树下听见的童谣,轻飘飘的,像片叶子打了个转。可后来,它成了瘟疫的开头,让整座城哑了。谁把一句孩子话炼成了咒?谁让“活着的声音”变成点火的引子?
他抬手,用指尖蘸血,在碑面写了“诗”字。
字还没干,微光一闪,碑缝里钻出冷雾,灰白的,带着铁锈味,贴着地爬,像蛇,绕开他滴的血,又像在找什么节拍。雾过的地方,石头嗡嗡震,不是声音,是往骨头里钻的麻,顺着神经往上爬。
他撑着地站起来,膝盖咔地响,像石子在碾。一步一晃,跟着那雾走。脚印留在灰里,每一步都像踩在过去的断口上。他走过倒下的柱子,跨过凝固的岩浆,穿过图书馆、剧场、讲坛的废墟。这些地方曾经有诗、有歌、有吵嚷和笑,现在一点声都没有,连回音都不肯回来。
地缝最深,冷得厉害,呼出的气立马结霜。岩壁上有凹凸的痕,不是字,也不是画,是节奏——诗的呼吸。短,长,顿,再起。像心跳,像脉搏,像娘哄孩子睡觉时的哼唱。
他屏住气,拿心跳去对。
一下,两下,三下。
石头轰地退开,灰像帘子一样塌下来,露出个石龛。里面躺着一卷竹简,青铜封着,表面蚀着纹路,像星图,又像血管印下来的。他伸手去拿,掌心的老伤突然发烫,像被火燎了一下,又像记忆醒了——那是他第一次烧诗时留下的疤,那时还不懂,那不是结束,是开始。
竹简冰凉,可那青铜封口,居然发红,像烧透的炭,烫得他手指一抖。
他翻开第一片。
字不是刻的,是血慢慢浮出来的,墨没干,像刚从谁血管里挤出来。第一句冒出来:“诗成于心,祭于魂,闭门者,必先焚己身。”
他盯着那句话,胸口猛地一紧,像被人攥住,五指收死,差点喘不上气。诗脉震了一下,不疼,是认得。这话他没听过,可熟,熟得像他自己写过,在哪辈子,在没人知道的夜里,他点着灯,写下这几个字,然后点着了。
他继续翻。
第二篇写的是“闭门之法”。字断断续续,尾音没了,读着像刀刮喉咙。他刚念半句,心口就裂开似的疼,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让他念下去——老规矩在拦,规则本身在抗拒。他咬破舌尖,血滴在竹简上,血珠滚过字,那些字自己动了,排成能看懂的句子:
“欲闭诗门,需以诗魂为祭。献声者,永不得言诗。魂烬,门封。”
他呼吸一停。
不是怕,是冷。冷得清醒。原来如此。不是谁设的局,是规矩就是这样。每一代想关门的,都得烧自己。诗魂是钥匙,也是柴。没牺牲,门关不上。没沉默,就没安生。
他翻到第三篇。
字变了。不是古字,是歪歪扭扭的笔画,像小孩拿炭条写的。他一眼认出来——“锅底的灰,也能开花。” 七岁那年,他在灶台墙上写的。没人看过,没人记得。娘扫了墙,爹骂他乱画,可那句话,像种子埋进土里。可它在这儿,刻在古书上,笔迹没变,连那个歪的“花”字,都和他当年写的一模一样。
他手抖。
这不是记录。是回声。是无数个像他这样的人,在不同时间,写下同样的诗,走同一条路。他不是第一个,是轮到他了。前人烧声,门关;门再开,后人再烧。没完。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说过:“有些门,关了还会开;有些火,灭了还会燃。可只要还有人心疼诗,它就不会死。”
现在他懂了,心疼诗的人,才是火种。
他翻到最后一页。
空白。只有一行小字:“待有情者续之。”
他盯着“情”字。那一横底下有道细缝,像心裂了。他忽然明白——这字不是写给以后的,是写给现在的。写给此刻跪在灰里、知道要付出什么却还想翻页的人。写给他。
他把竹简贴在胸口。
闭眼。
诗魂里最后一点火,和书里的气一碰,幻象出来了:无数人跪在地裂前,手里捧着诗稿,点火自焚。火光里,他们嘴在动,没声音。诗魂化成烟,升起来,凝成一根门栓,慢慢落下。门关了。魂散了。世界安静。然后不知多久,裂缝又现,孩子又唱,轮回重来。
他看见自己,在不同年代,穿不同衣服,跪在不同废墟前,手里拿着不同的诗稿。有时是竹简,有时是纸,有时是刻在石头上的短句。每一次,他都点火。每一次,他都沉默走开。
可每一次火灭后,总有个孩子蹲在灰边,捡起一片残纸,轻轻念:“锅底的灰,也能开花。”
他睁眼。
风起了,吹得竹简沙沙响。像小孩说话,像雨打枯叶,像无数没说完的诗在风里飘。
他低头看那书。青铜封口上,浮出一道纹,银的,弯弯曲曲,从中间往外爬,像火,又像脉。和他心口那道熄灭的银火纹,一模一样。
同根。
诗魂和这书,本就是一块。不是工具,是命。他不是选了这条路,是这条路,从来就没放过他。
他慢慢站起来,膝盖咔地响,像骨头在说话。力气快没了,脑子却清楚得要命。他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也知道要付出什么。但他不能现在做。不是怕,是时候没到。门没开,声没乱,人还能说诗。他还不能烧。
他把竹简合上,青铜封口“咔”一声闭了,像咬住了什么,又像封住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片竹简从书里滑出来,背面朝上。
他弯腰去捡。
手指碰到那面从没见光的竹片,上面刻着极小一行字,深得像用血剜出来的:
“非死,乃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