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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风带着咸腥气,卷着一纸密报,七日便掠过三千里路,落在了紫禁城的红墙内。

永寿宫的晨露还凝在茉莉花瓣上,万贞儿正坐在廊下的竹榻上,教小灵儿辨认盐引样本。那些朱红色的纸片上,“户部监制”的印鉴鲜红如血,边角的盐司朱印各有不同,是小灵儿跟着怀恩的副手从江南盐仓里翻出来的。

“你瞧这张,”万贞儿指尖点过一张泛黄的盐引,“编号是‘淮字三千六百一十一’,可旁边这本账册记着,同批次的盐引到三千六百就断了,这多出的十一引,就是私盐。”

小灵儿凑近了看,忽然“呀”了一声:“这编号的笔迹,和林昭仪宫里账本上的一样!她父亲果然在做手脚!”

万贞儿还没答话,殿外就传来怀恩急促的脚步声,他手里的蓝布包裹沉甸甸的,压得胳膊肘都弯了。“贵妃娘娘,江南急报!”他声音发颤,显然是路上跑得太急,“陈瑾在林府密室里搜出了这个!”

包裹一打开,两本线装账册和一叠供词露了出来,纸页边缘还沾着些灰——显然是从暗格里硬拽出来的。万贞儿拿起最上面的账册,刚翻到第三页,指尖就猛地顿住,指腹下的墨迹仿佛带着冰碴子。

“娘娘?”小莲见她脸色发白,赶紧凑过来,看清上面的字后,吓得差点咬掉舌头,“吴……吴皇后的父亲?他怎么敢……”

账册上用蝇头小楷记着:“冬月初三,吴瑾遣人送纹银五千两,嘱将西北军盐三千引转至林记盐铺……”旁边还贴着张字条,是吴瑾的亲笔,字迹与吴皇后平日抄经的笔锋如出一辙,只是少了几分刻意的温婉,多了几分狠厉。

更让人心惊的是后面的供词。那是当年给朱见深诊治痘症的太医李松的亲笔,纸页都发脆了,墨迹却依旧清晰:“天顺三年冬,吴瑾于密室见臣,以黄金百两为酬,令臣‘缓用药,待其自毙’,言‘太子薨,沂王立,则吾女可正位中宫’……”

“轰”的一声,万贞儿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她想起当年在冷院,朱见深发着高烧,嘴里胡话不断,李松却总说“药性猛烈,需缓缓图之”,她半夜跪在雪地里求药,李松也只是塞给她一包无关痛痒的草药。原来那些日夜的煎熬,那些以为是“天命”的凶险,竟是人为的算计!

“他们……他们怎么敢?”小灵儿气得浑身发抖,“那可是太子啊!就为了让吴皇后当太子妃,竟要活活害死陛下!”

万贞儿深吸一口气,将账册合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忽然想起太皇太后曾说过的话:“宫里的位子就像梯子,有人想往上爬,就敢把别人往下踹,哪怕底下是万丈深渊。”

“怀恩,”她声音稳了稳,将包裹推过去,“立刻送养心殿,亲手交给陛下。”

怀恩刚要抬脚,又被她叫住:“告诉陛下,事已至此,切勿动怒伤了龙体。他若气极,就说……就说臣妾在永寿宫炖了他爱吃的冰糖雪梨,等他回来消气。”

怀恩点头应是,抱着包裹疾步而去,廊下的茉莉花瓣被他带起的风卷得满地都是,像撒了把碎雪。

此时的坤宁宫,却已是愁云惨淡。吴皇后正跪在佛前抄《女诫》,案上的铜炉里燃着安神香,可她握着狼毫的手却总也稳不住,一滴墨落在“妇德”二字上,晕得像个黑洞。

“娘娘,这香怕是没用了。”青禾端着刚沏的茶进来,见她眉间的褶子能夹死蚊子,“您都三天没合眼了,不如歇歇?”

吴皇后没接茶,只是盯着墙上的《寒江独钓图》——那是朱见深登基时送她的,说她“静如寒江,有大家风范”。可此刻画里的孤舟看着像要翻覆,连钓竿都歪歪扭扭的,透着股不祥。

正恍惚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就见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手里捏着张揉得不成样的字条:“娘娘!江南……江南出事了!怀恩带回来的账册里,有……有吴大人的名字!”

吴皇后手里的笔“啪”地掉在纸上,墨汁迅速晕开,把半页《女诫》都染黑了。“你说什么?”她猛地起身,带翻了案上的砚台,墨汁溅了青禾一袖子,“我父亲怎么会……”

“还有太医!”小太监哭着把字条递过去,“当年给先帝爷治痘症的李太医,招了……招了说是吴大人让他拖延诊治,想……想让先帝爷……”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可谁都明白。青禾手里的茶盏“哐当”落地,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完了……娘娘,咱们全完了!”

吴皇后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佛龛上,供桌上的香炉掉下来,砸在她脚边,灰烬撒了满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都没察觉,“我父亲做事最谨慎,那账册藏在林府密室的地砖下,怎么会被找到?”

“是小灵儿!”青禾忽然尖叫起来,“定是万贞儿那个贱婢的狗腿子!小灵儿跟着怀恩去了江南,除了她,谁还知道林府有密室?当年林万山给咱们送银子时,就是她在冷院外偷偷看见的!”

吴皇后猛地抬头,眼里的最后一点光也灭了。她想起当年在冷院,那个总跟在万贞儿身后的小丫头,眼睛亮得像狼崽,原来那时候就埋下了祸根。

“陛下驾到——”

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像一道惊雷劈在坤宁宫上空。吴皇后浑身一颤,腿一软就瘫坐在地上,青禾想去扶,却被她一把推开:“别碰我……”

朱见深走进来时,带着一身寒气。他没看跪在地上的吴皇后,径直走到案前,目光扫过那摊墨污的《女诫》,又落在满地的碎瓷片上。空气中除了墨味,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香——是从香炉里飘出来的,他认得,那是那日林昭仪送来的毒点心的味道。

“皇后倒是仔细,”他拿起香炉,里面果然埋着半块发黑的酥饼,“连罪证都舍不得扔,是想留着做念想?”

吴皇后趴在地上,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却倔强地不肯抬头。

朱见深把香炉扔在她面前,金属碰撞的声音刺耳极了:“看看这个。”他将江南带回的账册扔过去,“你父亲吴瑾,私通盐商,倒卖军盐,够不够抄家问斩?”

吴皇后还是没动。

“再看看这个。”他又扔过去李松的供词,“当年朕出痘,你父亲买通太医,想让朕死在冷院,好让你当沂王妃,够不够株连九族?”

这句话像把刀,终于刺穿了吴皇后的伪装。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头发散乱得像疯婆子:“是!都是我父亲做的!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朱见深冷笑一声,弯腰捡起那张吴瑾的亲笔字条,“这字迹,与你抄经的笔迹如出一辙,你敢说你不知情?林昭仪给万贞儿送毒点心,是你挑唆的吧?坤宁宫的炭火偷偷运给林家,是你点头的吧?”

他一步步逼近,声音里的寒意冻得人骨头疼:“你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朕忍着,是看在你父亲曾随先帝征战的份上,是念着你刚入宫时还算安分!可你呢?你学不会感恩,只会学你父亲的阴狠毒辣!”

“我没有!”吴皇后忽然尖叫起来,猛地站起身,“我只是想当皇后!我只是不服气!凭什么万贞儿一个比你大十几岁的老妇能得宠?凭她会装可怜?凭她在冷院陪过你几天?我父亲为朱家流了多少血,我当皇后难道不该吗?”

“不该。”朱见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就凭你父亲想害死朕时,是她万贞儿在冷院守着朕;就凭你算计着当皇后时,是她把最后一块窝头分给朕;就凭你藏着毒点心时,是她在为朕打理后宫,替朕稳定漕运。你说,你哪点配跟她比?”

吴皇后的尖叫戛然而止,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她看着朱见深眼底的冰冷,忽然明白,自己输的从来不是家世,不是年纪,而是那颗被嫉妒和野心熏黑的心。

朱见深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停住,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怀恩,传旨。”

“奴才在。”

“废黜吴氏皇后之位,打入冷宫,永不得出。”

“吴瑾勾结盐商,谋害皇嗣,着刑部即刻抄家,午时问斩。”

“林氏昭仪,参与下毒,赐毒酒一杯。”

三道旨意,像三块巨石,砸得坤宁宫鸦雀无声。吴皇后瘫在地上,看着朱见深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后,忽然发出一阵凄厉的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淌了满脸。

殿外的阳光正好,落在朱见深的龙袍上,却暖不了他眼底的寒意。怀恩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要不要去永寿宫歇歇?贵妃娘娘说……炖了冰糖雪梨。”

朱见深脚步顿了顿,望着永寿宫的方向,那里的茉莉香似乎顺着风飘了过来。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去看看她。”

有些伤口,只有在那个人身边,才能慢慢愈合。而有些账,该算的,终究要算清楚。这宫墙里的恩怨,是时候清算了。

冷风吹过坤宁宫的朱漆殿门,将吴皇后凄厉的笑声撕得粉碎。朱见深站在宫道上,望着远处永寿宫飘来的袅袅炊烟,龙袍上的金线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怀恩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手里捧着那叠刚拟好的旨意,墨迹未干,却已浸透着彻骨的寒意。

“陛下,要不要先回养心殿换身衣裳?”怀恩见他肩头落了些灰尘,低声劝道,“这旨意让奴才去传就是,您……”

“不必。”朱见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去永寿宫。”

永寿宫的廊下,万贞儿正和小莲、小灵儿一起翻晒药材。当归、黄芪、枸杞摊在竹匾里,散着淡淡的药香,混着廊下茉莉的甜气,竟有种奇异的安宁。听见脚步声,她抬头望去,见朱见深脸色沉郁地走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去。

“陛下怎么来了?”她自然地接过他搭在臂弯的披风,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不由得蹙眉,“手这么凉,是不是在风口站久了?”

朱见深没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将那点暖意攥在掌心。他看着竹匾里的药材,忽然开口:“这些药,还够吗?”

万贞儿一愣,随即明白他指的是当年在冷院,她用这些药材给他熬药的日子。“够的,”她笑了笑,抽出一只手,替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太医院新送了些上好的长白山参,回头给您炖参汤喝。”

小莲和小灵儿识趣地收拾起竹匾,悄悄退进了偏殿。廊下只剩下他们两人,风卷起几片茉莉花瓣,落在朱见深的龙靴上。

“吴皇后……”万贞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朱见深低头看着她,眼底的寒意渐渐融化了些:“废后,打入冷宫。吴瑾抄家问斩,林氏赐毒酒。”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李松的供词,你看过了?”

万贞儿点头,指尖微微发颤:“看了。”她至今想起当年朱见深烧得迷迷糊糊,喊着“水……水”的样子,心口还一阵发紧,“没想到……竟真的是他们。”

“当年若不是你,朕早已死在冷院。”朱见深握紧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腕间那只羊脂玉镯——是太皇太后赏的,此刻温温的,像她的人,“他们欠朕的,欠你的,今日一并算了。”

万贞儿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忽然踮起脚尖,轻轻抱住他:“都过去了。”她把脸埋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陛下活着,比什么都好。”

朱见深反手将她拥得更紧,仿佛要将这些年的惊惧、隐忍都揉进怀里。“可朕一想到他们当年的算计,就恨不得……”

“陛下。”万贞儿打断他,抬头望进他眼里,“太皇太后说过,冤冤相报何时了。斩了吴瑾,废了吴氏,已经够了。留着他们的性命,也算给朱家积点德。”

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面没有仇恨,只有平静。忽然想起太皇太后也曾说过:“贞儿这孩子,心宽。心宽的人,才能撑住大事。”

“好,听你的。”朱见深叹了口气,松开她,“冷宫的日子,足够让她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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