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字柒号丹房内,药气氤氲,时间仿佛被这恒定的温暖与寂静拉长,唯有地火在炉膛内低吼的嗡鸣,以及林阳手中软布擦拭药柜时发出的极细微的沙沙声,证明着时光并未完全凝固。李长老今日似乎沉浸在一卷颇为古旧的丹经之中,坐在离丹炉最远的靠窗长案后,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对外界的动静几乎充耳不闻。
林阳心如止水,动作一丝不苟。他清理完最后一个药柜的浮尘,将几味需要日常翻晒以防潮气凝结的药材取出,平铺在专用的竹篾盘里,置于通风处。做完这一切,他像往常一样,开始进行每日收工前的最后一次整体清扫。
扫帚掠过青石板地面的缝隙,带走一天积攒的细微尘芥和偶尔飘落的枯叶碎屑。他的动作流畅而稳定,目光低垂,似乎全神贯注于脚下的方寸之地。然而,他的心神却如同最精密的机括,正在无声地计算着每一步。
时机、位置、角度、李长老视线的盲区、以及那最重要的——如何让一张纸的遗落,看起来如同一个终日劳累、精神恍惚的杂役,在疲惫之下的无心之失。
他慢慢地、似乎毫无规律地移动着,从丹房中央扫向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暂时用不上、或是等待处理的低品级药材,显得有些杂乱。他的脚步在一个半开着口的麻袋旁微微一顿,那里露出几根干枯虬结、带着泥土气息的“地枯藤”,这种藤蔓性偏阴寒,常与其他药材间隔存放,其特有的沉滞气息能一定程度上干扰修炼者敏锐的感知,虽效果微乎其微,但于林阳此刻而言,任何一点细微的辅助都值得利用。
就是这里。
他的身体借着清扫的动作,极其自然地一个侧转,宽大的灰色杂役服袖口,仿佛被墙角一处不起眼的凸起木楔挂了一下,幅度很小,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瞬间,一张折叠得有些随意、甚至边角略显卷曲的泛黄纸张,从他袖口的暗袋中滑落,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
它落地的位置堪称精妙——恰好在地枯藤麻袋的阴影之下,又与一堆清理出来、尚未丢弃的药渣残叶混在一处。既不显得过于刻意隐藏,又绝非一眼就能瞥见的地方。需要目光仔细搜寻,或是恰好走到这个角度,才能发现。
那张纸,是林阳耗费了数个夜晚的成果。
纸张本身,是他从藏书阁丢弃的废纸篓里捡来的某种古籍的扉页残片,质地粗糙泛黄,边缘自然破损,带着岁月沉淀的旧意。上面的字迹,是他模仿某种狂放潦草的古体笔法,用混合了多种矿石粉末和陈年药汁的特制“墨汁”书写而成,墨色深浅不一,部分笔画甚至有刻意渲染开来的模糊感,仿佛历经岁月侵蚀。
丹方的内容更是他精心构陷的杰作。其核心框架源自《玄天秘录》中记载的一种名为“虎煞丸”的偏门毒丹的残缺变体,此丹服用后能短时间内激发气血,造成力量暴涨的假象,实则透支本源,损伤经脉。林阳对其进行了大胆的“改良”和“残缺化”处理。
丹方名为“龙虎淬体丹”,名字听起来霸道威风,极具诱惑力。主药用了“三百年份赤龙参”、“五阶雷虎妖核粉”等几种听起来珍贵无比、实则在外门根本不可能寻到的药材,以此抬高其身份,让人先入为主地认为其不凡。辅药则混杂了十几种药性猛烈、彼此间存在微妙冲突的药材,如“烈阳草”、“焚经花”。
最关键的处理在于炼丹步骤和火候的记载上。几处至关重要的融合节点,字迹被刻意渲染模糊,难以辨认。一两味用于中和狂暴药性的缓和剂药材被完全省略。而最后凝丹所需的“地心烈火灼烧七日”的要求,更是彻头彻尾的致命陷阱——地心烈火岂是外门弟子所能接触?强行以普通丹火替代,结果只能是药力失控,彻底爆裂。
整张丹方看上去古意盎然,诱人无比,细究之下却漏洞百出,凶险暗藏,完美契合了一个“年代久远、传承残缺、记录者水平有限却又记载着某种强大丹药”的特征。旁边,他还“无意”间遗落了三颗龙眼大小、颜色晦暗如生锈铁块、表面凹凸不平、散发着刺鼻硫磺与腥燥气息的“废丹”。
这是他前几日利用打扫时收集的边角料药材,暗中以自身玄力模拟丹火,粗制滥造而成的失败品,内里玄力混乱狂暴,一触即发。它们的存在,更是给这张“古方”增添了无比真实的可信度——看,丹方的主人都已经炼出“半成品”了,只是水平不够,炼废了而已。
纸张飘落,无声无息。
林阳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完全没有察觉。他继续挥动扫帚,将附近的灰尘和碎叶扫拢,甚至有几片枯叶盖在了那张纸上,使其更不显眼。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日复一日劳作后的平淡与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任谁也看不出,就在刚才,一个足以将赵虎彻底引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香饵,已经悄然布下。
他仔细地将所有垃圾扫入簸箕,端着它,像往常一样走向丹房侧门外的废物堆积处,将其倒入指定的木桶。然后返回,将清扫工具放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长案前,对着仍在研读丹经的李长老恭敬地行了一礼,声音平稳如常:“长老,今日清扫已毕,弟子告退。”
李长老的目光未曾离开书卷,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林阳低头,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那扇沉重的石门,推开,走入渐渐西斜的日光之中,身影在门外拉出长长的影子,随即石门缓缓闭合,将丹房的寂静与那悄然埋下的祸根,一同关在了身后。
他走在返回住处的碎石小径上,面色平静,眼神深邃如古井。他知道,陷阱已经设好。以赵虎那贪婪而急躁的性子,以他对自己那莫名的嫉恨与轻视,以他迫切想要抓住把柄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执念……他一定会来的。
现在,只需要等待。等待那条自作聪明的鱼,自己摇头摆尾地,咬向那枚淬满了致命毒药的钩。
夕阳的余晖将青云宗的山峦染上一抹瑰丽的金红,却也无法完全驱散某些角落正在悄然滋生的阴影。林阳的嘴角,在无人可见的角度,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冰冷,而又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