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条条款达成一致时,狐千机那张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神色。
她看起来虽然波澜不惊,其实心里早已是大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以后再也不用让徒弟们冒着生命危险去那些贪官家里踩盘子了!
再也不用为了省那点胭脂钱,让姑娘们用劣质水粉了!
再也不用担心下个月的米缸见底了!
现在终于有个大财主送上门了!
而且,这个财主还这般“懂事”,没有提出任何出卖门派利益和尊严的要求。
只要帮他打探打探消息,偷点东西,或者监视几个人......这不就是她们的看家本领吗?简直是轻而易举!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啊!
“呼......”
狐千机轻轻吐出一口烟圈,这一次,那烟圈里不再是试探,而是满满的惬意。
“既然谈妥了,那便是自己人了。”
她拍了拍手。
“上点心。”
立刻有侍女端上来几盘精致的糕点和灵果。
气氛,瞬间从刚才的剑拔弩张,变得轻松了许多。
两人不再谈那些沉重的利益,而是开始聊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秋诚捻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好手艺。”他赞道,“比姑苏城里‘采芝斋’的还要好。”
“那是自然。”狐千机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这是我门中‘膳堂’的长老亲手做的,她入山门前,祖上可是御厨。只是后来遭了难,才被我带上山的。”
秋诚看着眼前这个斜倚在软塌上、吃着糕点、一脸满足的女子,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刚才那个手段莫测、威压如山的狐主,此刻竟像个邻家大姐姐一般,透着一股慵懒的亲切。
“前辈......”
“叫什么前辈,我有那么老吗?”狐千机白了他一眼,“在江湖上混,年纪是女人的秘密。叫姐姐......不,叫狐主就行。”
“是,狐主大人。”秋诚从善如流。
他打量着狐千机,忍不住说道:
“以前一直听绾姈和簌影说‘师父她老人家’,‘师父如何严厉’......晚辈还以为,狐主大人会是个......咳咳,有些年岁、鹤发童颜的前辈高人呢。”
“现在看来......”秋诚的目光大胆地在她那张毫无岁月痕迹、反而透着成熟韵味的脸上扫过。
“分明就很年轻嘛。看着......倒像是绾姈的姐姐。”
这话倒也不是纯粹的恭维。
狐千机习练的是狐影门秘传的“天狐心经”,驻颜有术,身法灵动。她虽然年过三十,但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岁月非但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反而赋予了她一种少女所没有的风情与妩媚。
“哼,人一旦心思多了,便要显老。”
狐千机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轻轻一叹,“我这是......操心的命。哪像你们这些年轻人,无忧无虑的。”
“狐主大人这般年轻,也就是说......”秋诚忽然话锋一转,笑眯眯地看着她,“并未给晚辈挖坑喽?”
“嗯?”狐千机一愣,“这是什么道理?”
“不是有句老话嘛,‘姜还是老的辣’。”秋诚一本正经地胡扯,“狐主大人既然不老,那自然就不辣。不辣,自然就不会给晚辈挖坑下套了。”
“噗嗤。”
狐千机闻言,忍不住娇笑起来。
她这一笑,可谓是百媚横生。身子轻轻颤动,那紫金色的华服领口微敞,露出一抹惊心动魄的雪白。手中的烟斗也跟着乱颤,一点火星子差点掉在秋诚身上。
“你这人......这张嘴啊,真是......”
她伸出玉指,隔空点了点秋诚,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嗔怪,更多的却是被逗乐的愉悦。
“你这人嘴巴倒是甜,不过......”她收住笑,故作严肃地板起脸,“再怎么哄我开心,我也不会让步的。刚才定的规矩,一条都不能改。”
“晚辈省得。”秋诚一脸真诚,“刚才那些,只是心里话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
“心里话......”
狐千机咀嚼着这三个字。
她看着秋诚那双清澈的眼睛,不知为何,心跳竟然稍微快了半拍。
这个男人......
确实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他不怕她,不利用她,甚至......还在调戏她?
偏偏这种调戏,并不让人反感,反而让人觉得......挺受用。
“哼。”
狐千机哼了一声,为了掩饰自己那点异样的情绪,她决定换个话题。
一个......更能掌握主动权的话题。
她坐直了身子,那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透出一股危险的光芒。
就像是一只护崽的母老虎,或者说......一只护食的母狐狸。
“心里话......”她拖长了尾音,似笑非笑地看着秋诚。
“那么,你对我那两个好徒儿说的......也都是‘心里话’不成?”
秋诚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丈母娘”......哦不,师父的审问来了。
“前辈......哦不,狐主此话何意?”秋诚装傻。
“少跟我装糊涂!”
狐千机那慵懒的姿态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她虽然坐在榻上,但那气场仿佛已经把秋诚逼到了墙角。
“别以为我不知道!”
她伸出手指,一根一根地数着。
“洛都的郑家千金,郑思凝。”
“那个商贾之女,柳清沅。”
“还有你身边那个一直跟着的管家,杜月绮。”
“再加上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徒弟,薛绾姈,陈簌影......”
狐千机冷笑一声,目光如刀。
“你这身边的红颜知己,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吧?听说你家里还有个表妹?还有......谁知道你在京城有没有什么老相好?”
“秋诚,你老实交代。”
狐千机身体前倾,那张绝美的脸庞逼近秋诚,吐气如兰,却带着审问的意味。
“你......到底想对簌影和绾姈做什么?!”
“你是想把她们都收入房中?还是只想玩玩?”
“我可告诉你,”狐千机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警告,但这种警告中,又夹杂着一种微妙的、女人对男人的试探,“我狐影门的女儿,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你要是敢始乱终弃......就算你是我的金主,我也要让你......”
她做了一个剪刀的手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鸡飞蛋打。”
秋诚只觉得下身一凉。
这狐主......果然够辣!
但他并未慌乱。
他迎着狐千机的目光,眼神坦荡,甚至带着一丝深情。
“狐主。”
他开口道,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晚辈不敢说自己是什么专情之人。但这世间好女子何其多,既有缘相遇,又蒙她们错爱,晚辈......实不忍辜负任何一个。”
“我对绾姈,是欣赏她的独立与风情;对簌影,是怜惜她的天真与率直。”
“我秋诚发誓,只要她们愿意跟着我,我必视若珍宝,护她们一生周全。哪怕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她们受半点委屈。”
“至于‘玩玩’......”
秋诚笑了笑,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炽热,大胆地在狐千机身上停留了片刻。
“若我只是想玩玩......又何必费尽心思,来讨好她们的‘娘家人’呢?”
“您说......是吧?”
这一眼,看得狐千机心头一跳。
这小子......
这小子刚才是在......撩她?
说什么“讨好娘家人”......
他这是在暗示......她这个“师父”,也是他想要“讨好”的对象?
狐千机的脸,竟微微有些发烫。
她活了三十多年,一直是一门之主,高高在上。
男人在她眼里,要么是死人,要么是猎物。
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当面、赤裸裸地、用这种既尊重又带着侵略性的眼神看着她。
而且......
他说的话,虽然听着像是渣男语录,但配合他那真诚的眼神,和那一掷千金的行为......
竟然让人......有些信了。
“油嘴滑舌......”
狐千机移开了目光,重新躺回了榻上,吸了一口烟,掩饰自己的失态。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她嘟囔了一句,但语气已经软了下来,没有了刚才的杀气。
“行了,你的‘真心’,留着去跟她们说吧。我这关......暂时算你过了。”
“不过......”
她隔着烟雾,深深地看了秋诚一眼。
“以后,若是让我发现你对她们不好......或者,你这后宫里起了火,烧到了我徒弟身上......”
“到时候,可别怪我这个做师父的......亲自下场,替她们‘讨回公道’。”
这话里有话。
“亲自下场”四个字,被她说得意味深长。
秋诚心中一动。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狐千机情绪的变化。
看来......这位美艳的狐主,也并非真的是铁板一块啊。
“晚辈谨记。”
秋诚站起身,再次深深一揖。
“既然正事谈完了,那晚辈......就不打扰狐主休息了。”
“绾姈还在外面等我。”
“去吧去吧。”狐千机挥了挥手,有些心烦意乱,“看见你就烦。”
秋诚微微一笑,转身向大殿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回头。
“对了,狐主。”
“又怎么了?”狐千机没好气地问道。
“那桂花糕......确实好吃。”秋诚笑道,“下次晚辈再来......还能吃到吗?”
狐千机一愣。
随即,她那张紧绷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个如昙花般绚烂的笑容。
“想吃?”
她挑了挑眉,媚态横生。
“那就看你......带的银子够不够多了。”
“哈哈哈哈!”
伴随着秋诚爽朗的笑声,大门缓缓关闭。
大殿内,只剩下狐千机一人。
她侧卧在榻上,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手中的烟斗久久未动。
许久。
她轻轻吐出一个烟圈,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秋诚......”
“这小冤家.......倒是有点意思。”
“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修长白皙、保养得极好的手。
“不知道......若是再加上一双......能不能数得过来呢?”
大殿深处,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
日影西斜,天平山的红枫在夕阳的余晖下燃烧得愈发炽热,仿佛要将这漫天的晚霞都比下去。
灵狐观的后门,那条通往世外桃源的白玉幽径前,薛绾姈倚在门框上。
她手里不知从哪儿顺了一枝红叶,漫不经心地转动着。
此刻,她褪去了在狐主面前的那份恭谨,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慵懒妖娆的模样,一双媚眼如丝,似笑非笑地勾着秋诚。
“真不住两天?”
她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扑在秋诚耳畔,声音低得像只小猫在挠心。
“这灵狐观里,可是几百年没留宿过男人了。你要是肯留下,晚上......我带你去泡那后山的温泉。”
“那是‘玉女泉’,平日里只有立了大功的弟子才能去的,不仅能洗筋伐髓,而且......那温泉边上,可是没有围墙的哦。”
这赤裸裸的诱惑,足以让天下任何一个男人血脉偾张。
秋诚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在大殿里见到的那几十个莺莺燕燕,以及那温泉中可能出现的香艳场景。
但是,理智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咳咳。”
秋诚强行移开目光,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师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这刚回姑苏,若是第一天就在外留宿不归,只怕外祖母和舅母那边会担心。”
“而且,狐影门毕竟全是女眷,我一个大男人赖在这里,传出去对各位师妹的名声也不好。”
“切。”
薛绾姈白了他一眼,把手里的红叶扔到他怀里。
“假正经。”
“刚才在师尊面前,你的胆子不是挺大的吗?敢跟那个老妖婆调情,现在倒装起柳下惠来了?”
虽然嘴上嘲讽,但薛绾姈心里其实也松了一口气。
狐影门的规矩森严,虽然师尊对秋诚青眼有加,但若真让他留宿,那些正如狼似虎的师妹们怕是今晚都要睡不着觉了。
到时候万一谁忍不住半夜去爬床,场面恐怕会失控。
“行了,滚吧滚吧。”
薛绾姈挥了挥手,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
“我也得在门里待几天。师尊刚拿了你那么多银子,肯定要整顿门务,我也得帮忙盯着点。”
“还有......我也得跟师尊好好‘交代’一下你的事。”
说到“交代”二字,她特意加重了语气。
“过几天,我去找你。”
“好,我等你。”
秋诚接过红叶,贴身收好,温柔一笑。
“别太累了。”
说完,他翻身上马,在那躲在门后偷看的几十个小道姑的注视下,潇洒地挥了挥手,策马而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枫林深处,薛绾姈才收回目光。
她看着手中空荡荡的掌心,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弧度,低声骂了一句:
“这个冤家......”
送走了秋诚,薛绾姈刚转身准备回房休息,就被两个紫衣侍女拦住了去路,说是狐主有请。
薛绾姈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算账的来了。
再次回到那烟雾缭绕的大殿,狐千机依旧侧卧在榻上。
只是这一次,她手里的烟斗换成了一本账册——那是秋诚刚才留下的、关于柳传雄一半家产的交割文书。
“师尊。”
薛绾姈乖巧地行礼。
“嗯。”
狐千机头也没抬,一边翻看着账册,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人送走了?”
“是,送走了。”
“没留宿?”
“徒儿留了,他不肯,说是怕家里长辈担心。”
“哼,算他识相。”
狐千机合上账册,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若是他真敢顺杆爬留下来,我就让人把他扔进后山的蛇窟里去。”
薛绾姈暗自腹诽,师尊您刚才收钱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啊。
“绾姈啊。”
狐千机终于抬起头,那双狐狸眼微微眯起,透着一股审视的光芒。
“这个秋诚......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我问的不是那些明面上的,是他那些‘桃花债’。”
“刚才他虽然嘴甜,但我看得出来,这小子是个惯犯。他对付女人的手段,一套一套的。”
“你和簌影那丫头......是不是早就被他吃干抹净了?”
“师尊!”
薛绾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平日里的妖娆在师尊面前荡然无存,只剩下羞涩。
“没有!绝对没有!我们......我们是清白的!”
“清白?”
狐千机嗤笑一声。
“簌影那傻丫头我还信,你?你那眼珠子都快粘在他身上了,还清白?”
“绾姈,师父是过来人。这男人啊,越是看起来温和无害、深情款款的,越是危险。尤其是这种有钱、有颜、还有手段的。”
“我刚才诈了他一下,他说他身边的红颜知己‘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这恐怕不是谦虚,是实话。”
狐千机坐直身子,一脸恨铁不成钢。
“他在洛都搞的那什么宴会,为了两个女人把朝廷大员都给耍了。现在回到姑苏,家里还藏着好几个。”
“这种花心大萝卜,就是个无底洞!”
“你和簌影,一个是我的左膀,一个是我的右臂。你们要是都被他拐跑了,我这狐影门还开不开了?”
“你可千万要守住本心,别被他那张抹了蜜的嘴给骗了啊!”
薛绾姈低着头,听着师尊的谆谆教诲,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骗?
谁骗谁还不一定呢。
她想起了在洛都的那个夜晚,想起了那个男人为了保护她们,独自面对满堂权贵的背影。
想起了他在地宫里抱着那些婴孩时,眼中流露出的悲悯。
想起了他刚才在师尊面前,即使面对泼天威压,也要维护她们的话语。
“师尊......”
薛绾姈抬起头,看着狐千机,苦笑一声。
“您说的......有点儿晚了吧。”
“什么?”
狐千机一愣。
“徒儿......”
薛绾姈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与柔情。
“徒儿的心......早就收不回来了。”
“哪怕他是无底洞,哪怕他是火坑......只要他在那儿,徒儿就想......跳下去试试。”
“你!”
狐千机气得差点把手里的账册扔出去。
“没出息!一个个都没出息!”
“我怎么就教出你们这两个......恋爱脑的徒弟!”
骂归骂,但看着徒弟那副“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模样,狐千机骂着骂着,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
她想起了刚才那个敢当面调戏她的年轻人,想起了那个眼神。
“......罢了。”
狐千机颓然地倒回榻上,挥了挥手。
“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随你去吧。”
她重新拿起烟斗,深深吸了一口,在烟雾中,她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
她低声喃喃道:“不过......这小子......确实有点让人......想要跳下去的资本啊。”
就在狐影门这边师徒谈心的同时,姑苏城陆府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当秋诚披着一身晚霞踏入听雨轩的院门时,他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还是那个清幽雅致的听雨轩吗?
这简直就是把“锦绣坊”、“采芝斋”、“聚宝斋”全都搬过来了啊!
原本宽敞的庭院里,此刻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包裹、布匹,甚至还有几个巨大的木箱子,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