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诚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他要的,便是她这句“谢”。
只要她领了这份情,那这根线,便算是......彻底牵牢了。
“柳小姐客气。”他不再看她,转而对那早已看傻了的柳传雄道,“柳大人,今日这般好的日头,总闷在这阁楼里,岂不可惜?”
“是是是!”柳传雄如蒙大赦,连忙道,“公子说的是!那......那依公子的意思?”
秋诚的目光,又飘向了那梅林的方向。
“我瞧着,柳大人这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他笑道,“不知......秋某可否有幸,再赏一回?”
柳传雄闻言,哪里还不明白?
他这哪里是想赏梅?分明......是想让他这“梅花仙子”作陪啊!
柳传雄心中狂喜,那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有幸!有幸!当然有幸!公子能赏光,是我柳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连忙回头,对着那还傻站着的柳清沅道:“沅儿!你听见了么?秋公子......他......他要赏梅!”
“你......你......”他一着急,竟是又口不择言起来,“你......便替为父,好生......招待着!”
“爹!”
柳清沅闻言,那刚褪下红晕的小脸,“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
她又羞又窘,嗔怪地跺了跺脚。
这伺候二字,用得......也太难听了些!
秋诚亦是听得直蹙眉。这柳传雄,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生怕这老匹夫再说出什么更不堪的话来,污了这好不容易才营造出的气氛,便淡淡地截了话:
“柳大人。赏梅,讲究的是一个‘清’字。”
“人多了,反倒......扰了梅的清净。”
柳传雄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嫌我碍事呢!
他连忙一拍脑门:“是是是!公子说的是!下官......下官糊涂!”
“下官这......这衙门里,还有一堆破事儿等着处理,就不......不耽误公子赏梅的雅兴了!”
他转而对着柳清沅,那神色,瞬间变得无比慈爱:“沅儿啊,那......那秋公子,便......便交给你了!”
“你......你可要好生陪着公子,万不可......怠慢了贵客,知道么?”
“......女儿......知道了。”柳清沅低着头,那声音,已是细不可闻。
柳传雄见状,大喜过望。他深知“机不可失”的道理,连忙领着张妈妈并那满屋的丫鬟婆子,如潮水般,“呼啦啦”地退了个干干净净。
那阁楼的门,被他体贴地,从外面......轻轻掩上了。
......
偌大的暖玉阁,顷刻间,便只剩下了秋诚与柳清沅二人。
那龙涎香,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蒸腾着。
那地龙,依旧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暖意。
可这气氛,却是......
暧昧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柳清沅只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她僵在那里,手也不是,脚也不是,那颗心,跳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因紧张而变得粗重了几分的呼吸声。
她亦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子清冽的、好闻的皂角香,正霸道地,侵占了这满室的暖香。
“那个......”
“你......”
二人竟是同时开了口。
又同时,闹了个大红脸,齐齐噤了声。
“呵呵......”
还是秋诚,先低笑出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柳小姐,”他那声音,不知为何,竟是比方才还要低沉几分,“你......先说。”
“我......”柳清沅只觉得那脸颊,烫得能烙饼。
她绞着帕子,那颗小小的脑袋,都快垂到胸口里去了。
“我......我是想问......公子......”她结结巴巴,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公子......方才......方才说,要去......赏梅......那......那咱们......”
“梅花......”秋诚看着她那红得快要滴血的小巧耳垂,那眸色,亦是暗了几分。
“......不急。”
他缓步,走到了那面“百鸟朝凤”的孔雀羽屏风前,装作欣赏。
“柳小姐这阁楼,倒是......别致。”
柳清沅见他没有再逼近,心中稍稍松了口气,那呼吸,也总算是顺畅了些。
她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隔着三五步的距离,不敢再近。
“这......这是家父......胡乱堆砌的......”她小声道,“俗气得很,让......让公子见笑了。”
“俗气?”秋诚转过身,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倒觉得......这满室的富贵,与柳小姐你,相得益彰。”
“啊?”柳清沅一愣,不解其意。
“你想,”秋诚走到那张紫檀木的八仙桌旁,随意地坐下,那姿态,竟是比在自家还要从容几分,“这等暖玉铺地,这等龙涎熏香,这等......金尊玉贵。”
“若换了旁人,怕是......早已被这富贵给压垮了,显得小家子气。”
“可柳小姐你......”他抬眼,那目光,如同一汪春水,将她牢牢锁住,“......你坐在这里,反倒是......人比这玉,还要温润几分。”
柳清沅只觉得,自己又要晕了。
这......这世上,怎会有这般......会说话的男子?
他......他这分明......分明就是在夸自己!
夸自己......天生富贵,气质出尘!
柳清沅那颗本就七上八下的小心脏,在这一刻,被他这句甜言蜜语,彻底击中了。
她那点可怜的矜持,瞬间便土崩瓦解。
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了云端。
“公子......”她那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您......您又取笑我......”
“我可没有取笑你。”秋诚脸上的笑意,却是淡了几分。
他招了招手:“过来。”
柳清沅一愣,那双脚,却是不听使V唤般,鬼使神差地,便朝着他,挪了过去。
一步,两步......
直到,她走到了他的面前。
“坐。”他指了指自己身旁的那张椅子。
柳清沅只觉得浑身发软,便依言,在那椅子上,坐了半个臀儿。
“柳清沅。”
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唤了她一声。
“啊?”柳清沅猛地一颤,受惊般地抬起了头。
秋诚看着她那双小鹿般惶惑的眸子,忽地叹了口气。
他不再逗她,那神色,竟是带上了几分难得的认真。
“你可知,我今日来此,是为何?”
“不......不知......”柳清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弄得心头又是一紧。
“我来,”秋诚看着她,一字一句,“只是单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罢了。”
“......以防你父亲往后又是另一番场景。”
“轰——!”
柳清沅只觉得脑子里的一根弦,在这一刻,彻底......
断了。
......
暖玉阁中,一番机锋,一番试探,秋诚只凭那似是而非的几句话,便将柳清沅那颗少女芳心,搅得如一团乱麻,再也解不开了。
眼见天色不早,火候已足,秋诚便不再多留,起身告辞。
柳传雄纵有千般不舍,万般挽留,又怎敢强求?
只得领着合府的下人,并那一步三回头、满心皆是恍惚的柳清沅,一路恭送至二门外。
那秋诚亦是做足了戏,临上车前,还特特地回首,对着那珠帘后的柳清沅,温和一笑道:“柳小姐,梅花虽好,然风寒露重,亦当保重金躯。秋某,改日再来探望。”
这一句“改日再探”,直听得柳传雄三魂去了七魄,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半边,只差没当场跪下,口称“好女婿”了。
直待那辆半点也不起眼的青帷小车,转过了街角,再也瞧不见半分影子了,柳传雄才猛地一拍大腿,那张积攒了半辈子精明与算计的老脸,此刻竟是红光满面,喜得浑身的肥肉都乱颤起来!
“沅儿!我的好沅儿!好女儿!”柳传雄激动得语无伦次,一双三角眼迸射出骇人的精光,“快!快随为父回去!快告诉爹,如何了?如何了?”
柳清沅被他这般模样,吓得倒退了半步,那刚见了秋诚而泛起的红晕,此刻又添了几分惶惑。她被父亲半是拉扯,半是簇拥着,又回到了那尚有余温的暖玉阁中。
柳传雄屏退了所有下人,连那张妈妈亦不敢在此处停留。
阁楼内,龙涎香依旧在袅袅升腾,父女二人相对而立,柳传雄搓着手,急不可耐地在女儿面前来回踱步,活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如何呀?我的小祖宗!”他见女儿低头不语,只是绞着帕子,那心急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柳清沅被他这般一问,那方才被秋诚三言两语勾起的满腔羞涩,又“腾”地一下,涌上了脸颊。她那张莹白如玉的小脸,此刻红得倒像是阁楼外头那株朱砂梅了。
“爹......”她那声音,细若蚊蚋,头垂得更低了,“您......您问什么......如何呀?”
“哎哟!我的亲娘!”柳传雄急得直跺脚,“还能有什么?自然是......自然是你与那秋世子......相处得如何呀?!他......他对你......可还满意?”
这“满意”二字,用得实在是露骨,柳清沅听了,那脸颊更是烫得能烙饼。
她站在那里,只是低头,那两只小巧的、穿着崭新绣鞋的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那温润的暖玉石板上,来回地画着圈儿。
她不说话,柳传雄便更急了。
他那满腔的欢喜,此刻全吊在这女儿的一句话上。
若是换了往日,见她这般拿乔作态,不知好歹,柳传雄的巴掌,怕是早已呵斥出口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
眼前这女儿,哪里还是那个任他打骂、连个屁也不敢放的赔钱货?
这分明是......这分明是他柳家攀龙附凤的通天之梯,是那能下金蛋的凤凰!
他不敢骂,不敢呵斥,甚至连句重话也不敢说。
柳传雄只得强压下那股子商人的焦躁,脸上硬是挤出了一朵比哭还难看的“慈爱”笑容,那声音,更是柔得能掐出水来:
“好沅儿,我的心肝儿......你......你倒是同爹说句准话呀。那秋公子......他......他究竟是如何说的?你......你莫要急坏了为父......”
他这般低声下气的模样,倒是让柳清沅从那满腔的羞涩中,寻回了几分清明。
她悄悄抬起眼,用那水汪汪的杏眼,飞快地瞥了一眼父亲。
只见他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此刻竟是堆满了谄媚与惶恐,那模样,倒有几分可笑,亦有几分......可怜。
柳清沅的心中,忽地生出了一股子莫名的快意。
她慢悠悠地,用那刚蓄了蔻丹的手指,捻起桌上一块才刚晾凉的牛乳芙蓉糕,小小地咬了一口。
她不急,她爹急。
“沅儿......”柳传雄见她竟还有心思吃起点心来,那心,更是如被油煎火燎一般。
柳清沅将那口糕点,细细地咽了下去,又端起那官窑的茶盏,抿了一口张妈妈新沏的“碧螺春”,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那声音,依旧是软糯糯的,却不似先前那般惶惑了。
“爹。”
“哎!哎!爹在!”
“秋......秋世子......”她一提到这个名字,那脸颊便又不争气地红了,“他......他心里头究竟是如何想的,女儿......女儿愚钝,实在是......猜不出来。”
柳传雄闻听此言,只觉得眼前一黑,那刚升起的万丈豪情,瞬间便垮了半截。
“猜......猜不出来?”
“可......”
柳清沅见他那副模样,心中那点快意更甚,便又慢悠悠地,抛出了后半句。
“可......女儿虽不知他心意如何,只是......”她那声音,又低了下去,带上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的甜蜜,“只是......他行动上......很是......很是在意我呢。”
“在意?!”
柳传雄那双三角眼,猛地迸发出了精光!
“此话怎讲?!快!快细细说来!”
“也......也没什么......”柳清沅被他这般一喝,又有些怯了,只得将方才秋诚那句“衣裳很衬你,比梅花还好看”,并那句“你过得可还好”的话,含含糊糊地,学了七八分。
自然,那句“帕子可还作数”的、最是惊心动魄的言语,她是打死了也不敢说出口的。
可即便是这般含糊的几句,听在柳传雄的耳中,那也不啻于是天籁之音!
“哈哈哈哈!好!好!好啊!”
柳传雄一拍大腿,竟是绕着那紫檀桌子,连转了三圈!
“‘人比梅花俏’!‘见你过得好’!哎呀呀!这......这岂不是明摆着......明摆着是看上你了么?!”
他激动得满脸放光,一把抓住柳清沅的手:“我的好女儿!你可......你可真是为父的麒奇货’啊!”
他似是觉得这话说得不妥,又连忙改口:“不!你......你是我柳家的麒麟!是那凤女临门!”
柳清沅被他夸得,亦是满心欢喜,那点因“货物”二字而起的不快,也被这“凤女”二字给冲散了。
“爹......”
“沅儿!”柳传雄此刻当真是意气风发,“你做得好!往后,便要这般!那秋世子......他既喜欢你这般清雅脱俗的模样,你便日日这般打扮!”
“他既怜惜你......你便......”他眼珠一转,“你便要将这可怜之处,时时显露出来!那些大家闺秀,端庄是端庄,可哪里有你这般......惹人疼爱?”
他拍了拍柳清沅的肩,那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期许:
“沅儿,咱们柳家......不,是你自己的终身富贵,可就......全系于你一人之身了!你可要......继续加油,牢牢地......将这位世子爷的心,给攥在手里啊!”
柳清沅被他这番话说得,亦是心头火热,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她红着脸,重重地点了点头:“女儿......女儿知道了。”
柳传雄见状,更是大悦,又夸赞了几句,只觉那洛都首富的位子,已是坐不稳了,日后,他柳传雄,怕不是要做那“国公爷”的丈人了!
他心中盘算着,日后该如何再为这二人创造“偶遇”的良机,一面哼着小调,心满意足地,自去了。
阁楼内,那满室的暖香,似乎也带上了几分甜意。
柳清沅独自坐在那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珠翠环绕、面若桃花的自己,那嘴角的笑意,却是缓缓地,淡了下去。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镜中那张陌生的脸。
那一点点的欢喜,如同水面上的涟漪,荡开之后,留下的,却是更深的......迷茫。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父亲是欢喜了。
可她自己呢?
她当真......便也这般欢喜么?
秋诚......
她又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要说亲切,那自然是有的。
这满室的暖玉,这满身的绫罗,这满院的奴仆,哪一样,不是他带来的?
是了,若不是他,自己此刻,怕不还是那个在“绣阁”中,被兄长随意作践、被下人冷眼相待的透明人?
父亲又怎会将这“百年血参”、“南海东珠”流水似的往自己房里送?
他......他是自己的恩人。是那踏着七彩祥云,将自己从泥淖中拯救出来的......盖世英雄。
她柳清沅,理当......理当喜欢他,理当......以身相许,方能报答他这天高地厚之恩。
可......
柳清沅那两道新描的柳叶眉,又轻轻地蹙了起来。
可为何,她一想到“喜欢”二字,心中......却并无多少那话本子里所写的“柔肠百转、寤寐思服”,反倒是......
反倒是怕得居多?
她怕他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仿佛能将她整个人,连皮带骨,都看个通透。
她怕他那忽冷忽热的态度,一时如春风般和煦,一时又如寒冰般凌厉。
她更怕......她怕自己在他眼中,当真就如父亲所言,不过是一件“养得好”的、可堪玩赏的“奇货”罢了。
说到底,她柳清沅长这么大,除去那个不成器的兄长,与那满心算计的父亲,她......她竟是连个外男的手,也未曾碰过。
秋诚,是她这十几年灰暗人生中,闯入的唯一一抹......亮色。
他这般出色,这般俊美,这般权势滔天......
她这只才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丑小鸭,当真......配得上他这只天鹅么?
柳清沅摇了摇头。
她搞不懂。
她搞不懂秋诚那些听起来轻佻的话,究竟是真情,还是......又一场戏弄?
她亦搞不懂自己这颗心,究竟是“感激”,是“畏惧”,还是......当真如父亲所愿的,“喜欢”?
这种苦恼,如同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她不能同父亲说,父亲只会骂她“不知好歹”。
她更不能同扶微说,那丫头,怕是比她自己,还要欢喜上三分。
这满心的疑团,这满腹的酸甜,竟是......无人可诉。
柳清沅正自烦恼间,那只绞着帕子的小手,猛地一顿。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