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袅袅仍未能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阿满呢?”
“阿满?”皇后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话,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看来这些年,你是真把他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了。”
姜袅袅怔在原地,喉间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后敛起笑意,眼中只剩一片冰冷的现实,她压低声音:“当年我一时心软,留了他一命。可如今我的稷儿好不容易才登上太子之位,你可知那淑妃虎视眈眈,满朝文武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他的存在,万一被人知晓,会毁了我的稷儿,你明不明白?”
她站起身,步步逼近,声音里带着被压抑太久的狠决:“我被淑妃压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才翻身,我绝不能再让任何人任何事,成为别人攻讦稷儿的把柄。”
她凝视着姜袅袅苍白的面容:“这个孩子,与我从不亲近,如今我只能舍弃。”
姜袅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失魂落魄地回到那幽暗的地室中的。
她的脚步虚浮,仿佛踏在云端,皇后那句冰冷决绝的话,反复在她耳边炸响,震得她心口发麻,四肢冰凉。
她不能抛下阿满,那个她亲手喂养的孩子,怎能被无情地遗弃在这暗无天日的深渊,甚至面临……她不敢再想下去。
一个念头在她混乱的脑中疯狂滋长,带他走,必须带阿满离开这座吃人的皇宫。
但这炽热的决心瞬间便被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她在深宫的地室困守了这么多年,失去了对外界通道的认知。
宫墙高耸,守卫森严,每一道宫门都如同天堑。她甚至连此刻身处皇宫的哪个具体方位都模糊不清,又能用什么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带出去?
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壁,缓缓滑坐下去,将脸埋入掌心。
*
阿满身上那套略显宽大的小太监服饰,成了他今日偷潜至尚书房后窗处。
他屏息凝神,听得如痴如醉,直到夫子的讲课声歇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去。
岂料刚拐过朱红色的宫墙一角,竟远远望见仪仗煊赫,皇帝陛下的銮驾正朝着尚书房方向而来。
阿满心头猛地一紧,如同受惊的小鹿,立刻转身,沿着另一条路疾步返回。
他心下慌张,只顾埋头疾走,生怕被身后的人看到。
就在一个回廊转角处,“嘭”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堵坚实的人墙。
阿满被撞得一个趔趄,慌忙稳住身形,头垂得更低了。
视线所及,先是瞥见对方衣袍下摆用金线绣着的精致云纹,以及一双玄色锦靴,绝非寻常宫人或侍卫所能穿戴。
是位贵人。
阿满瞬间头皮发麻,他此刻最怕的就是引起任何注意。
他立刻顺势跪倒在地,压低了嗓音,学着他见过的其他太监:“奴才该死!冲撞了贵人,奴才罪该万死!”
那顶过大的太监帽因他匆忙的动作滑落得更低,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眉眼,让他无法看清面前之人的面容。
但站在他面前的李玄稷,却看清了阿满,他定在了原地。
那张脸。
尽管帽檐阴影模糊了部分细节,但那眉眼,那鼻唇的轮廓,竟与他每日在镜中所见的自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玄稷薄唇紧抿,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警惕与飞速的思考,他是谁?为与自己长的一样?
疑问瞬间涌入他的脑海,但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脚下这个惶恐的身影,未曾立刻发声。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流逝,久到阿满几乎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一道清冷平稳的声音自头顶落下,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起来吧。”
阿满如蒙大赦,慌忙又磕了个头,口中称着:“谢贵人恩典!”随即立刻起身,自始至终都不抬头直视,只盯着对方绣着精致云纹的衣摆和玄色锦靴,脚步踉跄又急促地转身逃离,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
李玄稷伫立原地,目光幽深地看着那个仓惶逃窜的背影。
见他步履慌张,毫无宫中内侍应有的沉稳规矩,甚至连告退的礼数都全然混乱,心中的疑惑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一个容貌与自己如此酷似之人,行止却这般莽撞失仪。
几乎未作他想,李玄稷身形一动,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利用宫廊柱础与花木掩映,远远缀着。
只见那小太监专挑僻静无人的小径疾走,七拐八绕,最终闪入一处宫门萧瑟,显然早已荒废的殿宇院落。
那少年在断壁残垣间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周遭空无一人后,迅速闪至院角一口被枯藤败叶半掩的废井旁。
接下来的一幕,让隐在暗处的李玄稷凤眸微眯,那少年极其熟练地把身上的太监服脱掉,然后换上了丢在这里的衣服,随即竟毫不犹豫地俯身,敏捷地钻入了那幽深的井口之中,身影瞬间便被那片彻底吞噬。
荒园寂寂,冷风吹过,扬起些许尘埃,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唯有那口沉默的废井,如同一个通往未知世界的秘密入口,刚刚吞噬了一个与他有着惊人相似面容的少年。
李玄稷缓缓从藏身之处走出,步履沉稳地来到井边。
他垂眸凝视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俊美无俦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锐利的光芒。
这重重宫阙之下,究竟埋藏着怎样一个的秘密?
*
李玄稷行事谨慎,并未即刻行动。
他派了最为信赖的心腹,暗中监视那口废井的一举一动。
翌日,探子回报,那形貌可疑的小太监果然再次从井中出来,溜了出去。
时机已至。
李玄稷独自一人,在那荒废的院落井边,找到了那套被匆忙脱下,藏匿于砖石之后的服饰。
他眸光微闪,毫不犹豫地褪下自己华贵的太子常服,换上了那身衣裳。衣料上似乎还残留着极淡的,不属于熏香的却甜腻的气息。
随即,他学着那少年的方式,俯身钻入了那幽深的井口。
井壁粗糙,但井并不深。
他身形利落地一跃而下,稳稳落在略显潮湿的实地之上。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前方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向未知的黑暗。他没有迟疑,循着那唯一的路径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