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妈妈！你看！”
周六清晨，阳光刚爬上客厅的窗台，小来就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嗖”地一声从自己的房间里冲了出来，险些撞翻墙角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
来来正蹲在地上，费劲地想把吸尘器的集尘盒装回去，被这冷不丁的动静吓得手一抖，刚对好的卡槽又错开了。她无奈地抬起头，看向儿子：“怎么了？小来，跟你说了多少次，在家里不要跑那么快……”
话没说完，她就愣住了。
只见小来叉开两条腿站在客厅中央，身上还穿着印着奥特曼的睡衣，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下身那条原本是深蓝色的棉质长裤——两条裤腿明显短了一大截，紧绷绷地箍在细细的小腿上，离脚踝足足有半掌高的距离，露出下面一截颜色不太一样的袜筒。裤腰也勒得紧紧的，看起来呼吸都有些困难。
“妈妈！”小来扭动着身体，试图展示他的窘境，小脸皱成一团，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不可思议，“它……它变小了！裤子它自己变小了！我穿不上了！”
来来放下吸尘器，站起身，仔细打量了一下。哪里是裤子变小了，分明是这个小豆丁又偷偷长个儿了！这条裤子是入秋时才买的，当时还挽了一道边，这才过了多久？
她忍住笑意，走过去，伸手拉了拉那紧绷的裤腰，果然，几乎没什么富余了。指尖划过裤脚，那里原本挽起的边已经被放了下来，但长度依然捉襟见肘。
“不是裤子变小了，”来来叹了口气，揉了揉儿子的脑袋，“是你又长高了，小树苗。这条裤子已经装不下你了。”
“啊？”小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腿，又抬头看看妈妈，似乎对这个事实感到既惊讶又有点小骄傲，“我又长高啦？可是……可是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裤子！它有好多口袋！可以装弹珠和恐龙！”
他扯着裤子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贴袋，一脸的不舍。
“再喜欢也不能穿了呀，”来来帮他把勒着的裤腰往下拽了拽，让他能舒服点，“你看，这么紧，跑起来都不方便，而且也太短了，天气凉了，脚脖子露在外面会感冒的。”
小来瘪着嘴，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那……那我们把它拉长一点？像橡皮筋一样！”
来来被儿子的奇思妙想逗笑了：“傻瓜，裤子又不是橡皮筋，拉不长的。好了，快去换下来，今天上午没事，妈妈带你去商场买新的。”
“去买新裤子咯！”小来一听去商场，那点对旧裤子的留恋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欢呼一声，像只灵活的泥鳅，三下两下就把那条“变小”的裤子蹬掉，穿着小内裤就冲回房间去找衣服了。
来来捡起地上那条被抛弃的裤子，看着那短了一截的裤腿，心里默默盘算着：至少得买两条换洗，秋天穿，要厚薄适中，耐磨一点，小家伙淘气，膝盖和屁股部位特别容易磨破……哦，对了，还得带着他一起去，不然依他的挑剔劲儿，买回去不穿又是浪费。
一小时后，母子俩出现在了市中心最大的购物商场里。
周末的商场，俨然一个微缩的喧闹人间。明亮的灯光，欢快的背景音乐，各家店铺里传来的促销口号，还有摩肩接踵的人群，夹杂着孩子们的嬉笑哭闹声。
小来一进商场，就像鱼儿入了水，瞬间兴奋起来，小手紧紧攥着来来的手指，眼睛却不够用了，东张西望，尤其是经过玩具反斗城那巨大的招牌时，脚步就像被钉在了地上。
“妈妈！看！新出的超级飞侠总部！”他尖叫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就往那边倾斜。
“回来！”来来赶紧把他拽回正道，“今天是来买裤子的，完成任务才能考虑别的。目标明确，直冲四楼童装区！”她像指挥官一样下达指令，试图约束住儿子即将脱缰的注意力。
“哦……好吧……”小来悻悻然地收回目光，但没走两步，又被中庭举办的卡通人偶互动表演吸引了，“妈妈！是熊大！熊大在跳舞！”
来来感觉自己像在遛一只精力过剩且极易被干扰的小猎犬。“小来！裤子！我们的目标是裤子！”她不得不提高音量，在一片嘈杂中强调此行的核心任务。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挤上扶梯，来到了四楼童装区。与楼下的喧嚣相比，这里相对安静一些，但依旧人来人往。各式各样的童装店铺一字排开，橱窗里的小模特穿着最新款的秋装，看起来又时髦又可爱。
“好了，”来来松了一口气，指着前面，“我们从第一家开始看吧，多看几家，比比样子和价格。”
她拉着小来走进第一家店。店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儿童服装，色彩缤纷。导购员微笑着迎上来：“欢迎光临，需要给宝贝看点什么？”
“谢谢，我们先自己看看裤子。”来来礼貌回应，然后直奔主题区。她拿起一条深蓝色的休闲裤，面料柔软，看起来挺结实，价格也合适。
“小来，来，试试这条怎么样？”她招呼儿子。
小来正扒着一排挂着的、带闪光片的t恤看得入神，闻言慢吞吞地挪过来，只瞥了一眼妈妈手里的裤子，就立刻皱起了小鼻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不好看！太丑了！”
来来耐着性子：“裤子要什么好看？舒服耐穿就行了。这条颜色和你原来那条差不多，你不是很喜欢吗？”
“就是不好看！”小来坚持己见，没有任何理由，“黑乎乎的，像老爷爷穿的！”
导购员在一旁笑着打圆场：“小朋友不喜欢这个颜色呀？那我们看看这边有条卡其色的，今年很流行哦，还有这条军绿色的，多帅气！”
小来瞟了一眼，继续摇头：“不要！都不要！”
来来有点上火，但忍着：“那你自己挑，你喜欢哪条？”
小来一听，来了精神，立刻在挂架间穿梭起来，小手指点江山。他跳过所有素色的、纯棉的、看起来“正常”的裤子，最终停在了一条极其闪亮、印着巨大变形金刚图案、膝盖处还故意做了破洞处理的“潮裤”前。
“妈妈！我要这条！”他双眼放光，如同发现了宝藏。
来来走过去一看标签，眼皮跳了一下——价格是刚才那条的三倍不止。再摸摸面料，硬邦邦的，还带着廉价的亮片，穿上去能舒服吗？还有那破洞，秋风瑟瑟的，膝盖着凉怎么办？
“这条不行，”来来直接否决，“太贵了，而且不实用，穿着也不舒服。换一条。”
小来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嘴角向下撇，开始哼哼唧唧：“不嘛……我就要这条……这个擎天柱最帅了……”
“帅不能当饭吃！听话！”来来语气强硬起来，试图拿起旁边一条看起来更实惠的运动裤，“试试这条。”
“我不！”小来猛地一甩手，躲开来来的手，声音带上了哭腔，“我就要变形金刚！别的都不要！丑死了！”
母子俩的第一轮采购尝试，在不到五分钟内，就以失败和一小股硝烟味告终。
来来强压着怒气，把小来从第一家店拖了出来。“陈小来！我警告你，今天我们是来买你需要的东西，不是来买玩具！你再这样挑三拣四，我们就回家，一条都不买了！”
小来低着头，用脚尖蹭着地面，不说话，但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无声的抗议。
来来叹了口气，知道硬碰硬没用，只好调整策略，拉着他走进了第二家店。
这家店风格更偏休闲运动。来来吸取教训，主动拿起一条侧面有彩色条纹的运动裤：“小来，你看这条，跑起来肯定像飞一样！颜色也鲜艳！”
小来抬头瞥了一眼，兴趣缺缺：“条纹像斑马……不好看。”
“那这条呢？迷彩的！多酷！”
“像解放军叔叔……走路太累了……”（他显然对解放军叔叔有什么误解）
“这条总行了吧？软软的，上面还有个小汽车图案。”
“小汽车太小了……不明显……”
一连挑了四五条，不是嫌图案不好看，就是嫌颜色不喜欢，要么就是嫌裤腰上的扣子不舒服，嫌标签扎脖子……理由千奇百怪，层出不穷。来来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在以光速消耗。
导购小姐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变得僵硬。
来来终于忍不住了，蹲下身，盯着儿子的眼睛，压低声音但语气严厉：“陈小来，你故意的是不是？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到底想怎么样？今天必须买一条裤子回去！你没得选择！”
小来被妈妈的严厉吓到了，眼圈一红，小嘴一瘪，带着哭音喊了出来：“它们就是都不好看嘛！为什么不能买我喜欢的！我就是不喜欢裤子！”
最后一句几乎是嚎出来的，引得旁边几位正在挑衣服的家长纷纷侧目。
来来顿时觉得脸上臊得慌，又气又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一把拉起小来，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第二家店。
站在店铺门口的过道上，来来感觉额头的青筋都在跳。小来还在小声抽泣，来来则是满肚子火无处发泄。
“你哭什么哭？啊？”来来尽量压低声音，但语气里的火气掩不住，“让你挑裤子，哪来那么多毛病？裤子是穿着舒服就行，要那么好看干什么？你怎么那么臭美？”
“我就臭美！我就是不喜欢！”小来一边哭一边反驳，逻辑清晰得很，“裤子都长一个样！丑八怪！为什么不能买有奥特曼的！有艾莎公主的！”
奥特曼？艾莎公主？来来简直要抓狂，那些花里胡哨、价格离谱的Ip授权款，才是她坚决不想买的好吗！
“好好好，”来来气得点头，“你说裤子都丑是吧？行！那今天就不买裤子了！你看哪儿有好看的裤子！你指给我看！指出来我们就买！”
她拉着小来，像扫雷一样，一家店一家店地扫过去。每到一家店，她就指着裤子区问：“说！这里有没有好看的裤子？”
小来抽噎着，目光扫过一排排衣架，然后无比坚定地、一次又一次地摇头：“没有！都丑！”
第三家，没有！ 第四家，没有！ 第五家，还是没有！
来来的血压一路飙升。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家伙今天就是跟裤子杠上了，或者说，是在用这种方式对抗“必须买裤子”这个任务本身。
筋疲力尽，心如死灰。来来拖着小来，像打了败仗的残兵，瘫倒在公共休息区的长椅上。购物袋空空如也，斗志消耗殆尽。
“妈妈……我渴了……”小来哭累了，小声哼哼着。
来来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但还是从包里掏出水壶递给他。小家伙抱着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喝完了，还讨好地把水壶递给来来：“妈妈也喝。”
看着儿子被泪水弄得小花猫似的脸，以及那一点点小心翼翼的讨好，来来心里的火气莫名消了一半，只剩下浓浓的无奈和挫败感。她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微浇灭了些心头的烦躁。
“小来，”来来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你跟妈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就是不想买裤子？为什么？”
小来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才小声嘟囔：“……裤子不好玩……不能变……也不能飞……我喜欢有怪兽的衣服，有超人标志的衣服……那样我就可以打怪兽了……”
来来愣住了。
原来是这样。
在孩子纯粹的世界里，衣服不仅仅是遮体保暖的工具，更是他们想象力和游戏的延伸。一条“普通”的裤子，在他眼里，就是“不好玩”、“不能参与英雄游戏”的无趣存在。他抗拒的不是裤子本身，而是那份被剥夺了“超能力”的可能。
自己一直在用成人的实用主义思维，去碾压一个孩子的童话世界。
来来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些怒火和强硬，有些可笑，也有些……残忍。
她看着儿子低垂的小脑袋，那颗柔软的心像是被轻轻戳了一下。
“所以，”来来把声音放得更柔，“你不是觉得所有衣服都丑，你只是喜欢……嗯……有‘超能力’的衣服，对不对？”
小来抬起头，眼睛亮了亮，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来来环顾四周，目光越过那些她一直专注的裤子区，投向了旁边的上衣区域。那里，色彩更加鲜艳，图案更加丰富多样。
她拉着小来，走向他们刚刚路过的一家店。这家店的橱窗里，挂着一件非常醒目的明黄色卫衣，胸前印着一个简单的、但却很酷的太空飞船图案，衣袖上还有两道闪电般的条纹。
“那你看这件衣服呢？”来来指着那件卫衣，“你喜欢吗？这个飞船，说不定能带你飞到外星人基地哦！这两道闪电，跑起来肯定特别快！”
小来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他挣脱开来的手，跑到橱窗前，小脸几乎要贴到玻璃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件卫衣。
“喜欢！”他猛地回过头，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极度灿烂的笑容，刚才所有的不开心一扫而空，“妈妈！我喜欢这个！这个飞船最酷了！我可以当宇航员！”
来来看着儿子那发自内心的、璀璨的笑容，一瞬间，所有的坚持和原则仿佛都土崩瓦解了。
去他的裤子吧！今天就让裤子见鬼去吧！
“好！”来来也笑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喜欢我们就试试！”
导购员拿来合适的尺码。小来迫不及待地套上。明快的黄色衬得他的小脸更加白嫩可爱，胸前的飞船图案栩栩如生，尺寸也刚刚好。小来站在试衣镜前，左照照，右照照，欢喜得不得了，不停地摆出宇航员驾驶飞船的姿势。
“妈妈！好看吗？我帅吗？” “帅！超级帅！像个小宇航员！”来来由衷地称赞，心里那点“没买到裤子”的负罪感，在看到儿子如此快乐的模样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要这件了？”来来问。
“嗯！就要这件！”小来重重地点头，紧紧抓着衣角，生怕妈妈反悔。
来来爽快地付了钱。导购员将新衣服包好，装进精美的纸袋里。小来坚持要自己提着袋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店铺，仿佛提着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整个宇宙飞船的控制权。
回去的路上，小来像只快乐的小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反复描述着他的新衣服有多么厉害，能飞多高，能跑多快。
来来牵着他的手，听着他充满想象力的描述，嘴角始终带着笑意。
虽然最初的计划彻底失败，一条裤子也没买成。
但是，看着身边这个因为一件“有超能力”的衣服而欢欣鼓舞的孩子，来来忽然觉得，这次“失败”的购物，或许比买到一百条“正确”的裤子，更有意义。
至于裤子嘛……
来来抬头看了看天边渐渐西沉的落日。
嗯，下周末再说吧。
或者，网购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