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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开饭时间了,今天来来将下自己村子里的小故事。

我们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永远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风里裹着尘土、牲口粪便的腥气,还有人们嘴里嚼出来的闲话碎屑。我是来来,在这片尘土里滚大的孩子,大人们说话时,我的耳朵总像刚下过雨的地里的蚯蚓,格外灵敏。谁家猪下了几个崽儿,谁家媳妇跟婆婆拌了嘴,村东头老李家儿子在城里捎回什么稀罕物件……这些琐碎的声响,都落在我耳朵里,成为我对这方天地最初的认知拼图。

在这些杂七杂八的声响里,关于那个女人的议论,像一颗特别硌人的小石子,总是格外清晰。他们不常叫她的名字,提起来时,嘴角往往撇着,带着一种混合了鄙夷和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气。

“喏,就是村西头老张家那个儿媳妇,” 王婶拍打着裤腿上永远拍不干净的灰土,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周围一圈纳鞋底、择豆角的女人们都听见,“隔壁县嫁过来的那个。”

“啧啧,”李奶奶瘪着嘴,稀疏的眉毛拧在一起,“那鼻子啊,怕不是比老槐树顶上的喜鹊窝还翘得高!看人那眼神,啧啧,冰碴子似的,能冻死三伏天的蚊子!”

“可不是嘛!”另一个声音立刻接上,带着点愤愤不平,“昨儿个我去她家借个顶针使使,隔着院门喊了好几声,人家在屋里明明亮着灯呢,硬是装听不见!后来还是她婆婆,颤巍巍地给我送出来的。”说话的妇人摇摇头,压低了嗓门,“要我说,老太太也真是遭罪,带大了孙女,落着什么好了?还不是被嫌身上有‘老人味儿’,给赶到她大儿子家那边住去了?就留老太太在那边伺候着。”

这些议论像嗡嗡的苍蝇,围着我转。我见过那个女人。她确实和村里其他婶子、大娘都不一样。她叫林素云。她的衣裳总是那么干净、挺括,颜色也鲜亮,不像别人身上灰扑扑的蓝布褂子洗得发了白。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头微微扬着,下巴颏儿抬着,眼睛很少看路边的鸡鸭或者蹲在墙角晒太阳的老汉,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尘土飞扬的土路,而是铺着红毯的大道。她的皮肤也比村里女人白净细腻些,嘴唇有时候会抹一点点红,像刚熟的樱桃尖儿上那一点颜色。她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清冷的香气,像是某种花,又像是某种药膏,隔老远就能闻到,和我们这里空气里弥漫的柴火烟气、汗味、泥土味格格不入。

这种格格不入,在她对待食物的态度上表现得最为尖锐刺目。我们这儿靠河,鱼虾是寻常物。夏日的傍晚,家家户户门前的小泥炉上,炖鱼的咸鲜香味混着酱香、辣椒的辛辣,霸道地弥漫开来,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闹腾。这味道,是我童年记忆里最踏实、最温暖的底色。

然而,这温暖踏实的底色,到了林素云那里,就成了无法忍受的“臭”。

有一次,我娘让我端着一碗刚出锅的、自家晒的虾酱,给张家老太太送去尝尝鲜。那虾酱红亮亮的,咸香扑鼻,是我娘的手艺,远近都有点小名气。我捧着碗,小心翼翼走到张家院门口,正碰上林素云下班回来。她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列宁装,衬得腰身更细了。她瞥见我手里的粗瓷大碗,眉头立刻厌恶地蹙了起来,像看到了什么极其不洁的东西。她甚至没有走进院子,就站在门槛外头,用她那带着一种奇怪腔调、仿佛从鼻腔深处挤出来的声音说:

“又是这些腌臜东西!一股子腥臭味!熏得人脑仁疼!”她用手在鼻子前面用力扇了扇风,仿佛要驱散那无形的“毒气”,眼神里的嫌弃毫不掩饰,像刀子一样刮过我手里的碗,“快拿走!别弄脏了我家门口的地!”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端着碗的手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碗原本热乎乎的虾酱,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块烫手的烙铁。她身上那股清冷的香气,此刻闻起来也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说完,不再看我一眼,像避开一堆垃圾似的,侧身绕过我,径直走进院子,那扇漆成深绿色的院门在我面前“哐当”一声关上了,留下我和那碗“腥臭”的虾酱,在傍晚的微风里尴尬地站着。

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又冷又硬,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我脸上。碗里虾酱红亮亮的颜色,此刻在我眼里变得有些刺目,那股曾经让我馋涎欲滴的咸香,似乎也真的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难堪的腥气。我捧着碗,像个傻子一样杵在张家紧闭的院门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夏末傍晚的风吹过,带着河岸边的湿气和各家各户飘来的饭菜香,可我只感到一阵阵发冷。

就在这时,旁边那扇低矮些的、颜色黯淡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来一张苍老而慈和的脸,是张婆婆。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在脑后挽成一个很小的髻,用一根黑色的旧发簪别着。脸上皱纹很深,像被风霜反复犁过的土地,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温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宽容。

“来来啊?”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却带着暖意,“是你娘让你送东西来了?”她看到了我手里端着的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无奈和歉意。她赶紧走出来几步,伸手接过我手里沉甸甸的粗瓷碗。

“哎哟,你娘腌的虾酱最香了!替我谢谢你娘,费心想着我这老婆子。”她接过碗,粗糙的手指无意间碰到我的手背,带着厚茧,却有种奇异的安稳感。她脸上努力挤出笑容,试图冲淡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尴尬,“你别往心里去啊,来来。她……她不是冲你,她就是……就是闻不惯咱这水边的味儿。”张婆婆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仿佛刻进骨子里的疲惫,“她打小地方来的,那边口味淡,没这些鱼腥气。你娘的好意,婆婆懂,婆婆心里记着呢。”

她说话时,眼角的皱纹更深地堆叠起来,那里面似乎藏着数不清的叹息。她抱着那碗虾酱,仿佛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又像是在抱着一个沉重的负担。我注意到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大褂,袖口已经磨起了毛边,肘部还打着一个不太显眼的深色补丁。那补丁针脚细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可也透着一股洗不去的旧气。

“婆婆……”我张了张嘴,想安慰她两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快家去吧,天快黑了,别让你娘担心。”张婆婆又笑了笑,那笑容里盛满了苦涩的安抚,“碗我晚些时候洗好了,让你妹妹来拿就行。”她说完,抱着那碗虾酱,慢慢地、有些蹒跚地转身,推开了那扇低矮的木门,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的昏暗里。那扇门没有像刚才那扇绿漆门一样发出“哐当”的巨响,只是轻轻合上,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矮门,又扭头看看旁边那扇崭新的、紧闭的绿漆门。空气里,张婆婆身上那种淡淡的、混合着廉价肥皂、陈旧布料和老人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气息,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去。那股气息,和刚才林素云身上清冷的香气,还有那碗虾酱的咸香,以及无处不在的泥土尘埃味,古怪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对张家小院最初始也最深刻的印象——一种割裂的、冰冷的、却又带着一丝悲凉暖意的印象。

那碗虾酱事件后,我对林素云的好奇里,更多了几分隐隐的畏惧和疏离。她像村口那棵孤零零的、开花的树,美则美矣,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尖刺,连她周围的空气都显得格外稀薄冷冽。

张婆婆的日子似乎更加不好过了。有时傍晚我去河边摸螺蛳,会远远看见她佝偻着背,坐在自家老屋低矮的门槛上。她的小院紧挨着林素云那栋崭新齐整的砖瓦房,像一件破旧褪色的补丁,勉强缀在旁边。张婆婆就坐在那“补丁”的门槛上,手里拿着针线和纳了一半的鞋底,目光却常常越过自家低矮的土墙头,望向隔壁那栋新房子紧闭的院门。夕阳的余晖涂抹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眼神空茫、遥远,像在看一个无法企及的梦,又像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身影。她的孙女,那个叫小梅的女孩,偶尔会从新房子那边跑过来,像只受惊的小雀儿,怯生生地在婆婆身边待一会儿。张婆婆便会立刻活过来似的,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会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不知藏了多久的、用油纸包着的一小块糖,或者一个烤得焦黄的小红薯,塞进小梅手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溢满浑浊的、近乎卑微的欢喜。

“小梅乖,快吃,别让你妈瞧见了……”张婆婆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紧张的、做贼似的小心翼翼,一边说,一边警惕地朝那扇绿漆门的方向张望。小梅低着头,小手紧紧攥着那一点点温热的吃食,飞快地咬一口,又抬头看看婆婆,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懵懂和依恋,细声细气地说:“婆婆也吃。”

“婆婆不吃,婆婆看着小梅吃就高兴。”张婆婆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孙女细软的头发,嘴角努力向上弯着,那笑容却像一张揉皱又被勉强展平的纸,每一道皱纹里都浸满了苦涩。更多的时候,小梅是不被允许过来的。林素云似乎很不乐意女儿跟这个“身上有味儿”的婆婆过多接触。张婆婆只能在那低矮的门槛上枯坐,听着隔壁院子里偶尔传来的、小梅模糊的嬉笑声,或者林素云那特有的、清亮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呵斥。那呵斥声像鞭子,隔着院墙抽打在张婆婆沉默的脊背上。她纳鞋底的动作会停住,针尖悬在半空,整个人像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的泥塑,只有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浑浊的光会剧烈地晃动一下,随即又沉寂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被风干的疲惫。

有一次,我放学回来,抄近路从张家老屋后面的窄巷子走。巷子很窄,堆着些柴禾杂物。我听到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受伤的小兽在呜咽。我放轻脚步,悄悄探头看去。是张婆婆。她蹲在自家后墙根背风的角落里,脸深深埋在臂弯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她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块碎瓷片,还有一小滩泼洒的、粘稠的糊状物——像是玉米糊或者米粥。晚风穿过狭窄的巷子,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动她花白的鬓发,那单薄的身影缩成一团,在暮色四合中显得那么小,那么无助。那低低的、极力压抑的哭声,被风吹得破碎,钻进我的耳朵里,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悲凉。我屏住呼吸,不敢再看,悄悄地退了回去,心里沉甸甸的,像堵了一块冰冷的石头。那晚风里的呜咽,和那滩泼洒在地的、代表着生存最基础温饱的食物残迹,像一幅冰冷刻骨的画,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这无声的啜泣,远比林素云那些响亮的嫌弃和冷漠的姿态,更清晰地向我展示了这个家庭内部冰冷的裂痕,以及那裂痕之下,一个老人无声淌血的尊严。

日子像村边那条浑浊的河,裹挟着泥沙和枯枝败叶,不紧不慢地向前流淌。林素云依旧是那个林素云,像一只骄傲的、羽毛光鲜的鹤,昂首挺胸地行走在尘土飞扬的村庄里。她的“臭”,依旧是她的标签,她的口头禅。集市上新鲜的活鱼虾,她路过时必定要掩鼻皱眉,仿佛那是最污秽不堪的东西;谁家煮了咸肉咸鱼,飘出的香味飘进她家院子,也总能引来她几声清晰的、带着强烈优越感的抱怨。

变化发生在一个初冬的早晨。霜很重,村口的老槐树枝条上挂满了晶莹的霜花,太阳还没完全露脸,空气干冷干冷的,吸一口,鼻腔都冻得发疼。我裹着破旧的棉袄,缩着脖子去村头代销店帮家里打酱油。远远地,就听见一阵低沉有力的轰鸣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那不是我们村里那些冒着黑烟、突突作响的拖拉机或小四轮的声音,这声音更浑厚,更有力量感。

一辆巨大的、墨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像一头威风凛凛的钢铁巨兽,正缓缓驶过村口狭窄的土路,卷起一阵阵呛人的尘土。卡车最终在离老槐树不远、相对宽敞点的路边停了下来。驾驶室的门“哐当”一声打开,跳下来一个男人。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酱油瓶子攥在冰凉的手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从钢铁巨兽肚子里钻出来的人。

他可真高啊!比村里最高的男人还要高出半个头。穿着一身半旧的、沾着油污的深蓝色工装,却一点不显邋遢,反而衬得他肩宽背阔,像一棵挺拔的杨树。他摘下了头上同样沾着油渍的鸭舌帽,露出一头浓密的、微微卷曲的黑发。他抬起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随意地抹了一把脸,大概是想擦掉长途驾驶的疲惫。就在他抹脸的那一下,清晨稀薄的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鼻梁很高,嘴唇的线条清晰有力,下巴上冒着一层青色的胡茬。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眼窝有点深,眼珠是浅褐色的,像上好的琥珀,在初冬清冷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明亮,甚至带着点野性的不羁。他活动了一下脖子和肩膀,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那动作充满了男性蓬勃的力量感。然后他四下看了看,大概是在寻找水源或者询问路径,目光扫过我这边时,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只觉得那目光像带着热度,能穿透我破旧的棉袄。

他就是赵志刚。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张刀劈斧凿般英俊的脸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瞬间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我们村每一个看到他的大姑娘小媳妇的心里,当然,也毫无悬念地,烫进了林素云的眼里。

就在赵志刚跳下车,活动着筋骨,目光扫视着这个陌生村落的时候,那扇崭新的、深绿色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素云走了出来。

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身上那件平时上班才舍得穿的、掐腰的藏青色呢子外套,此刻熨烫得一丝不苟。乌黑的头发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意地挽在脑后,而是梳成了两条光溜溜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还系着两朵小小的、鹅黄色的绒线花。脸上似乎也抹了点什么,显得比平日更加白皙光洁,嘴唇上那点樱桃红也格外醒目。她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盆,盆沿冒着丝丝热气,像是要去倒水。

然而,她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她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一般,精准地投向了路边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林素云脸上那层仿佛焊上去的、永远拒人千里的冰壳,瞬间融化了!不是缓慢地消融,而是像被滚烫的烙铁猛地烫了一下,哗啦一下碎裂、坍塌、消失无踪!她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挑剔和冷漠、仿佛覆着薄冰的眼睛,此刻像被投入了两颗烧得正旺的炭火,骤然亮了起来,迸发出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灼热的光彩。那光彩里混杂着惊讶、欣赏,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近乎痴迷的亮光。她端盆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甚至下意识地微微挺直了脊背,下巴颏儿依旧习惯性地抬着,但那弧度里,少了几分惯常的倨傲,却多了一种想要极力展现什么的刻意。

赵志刚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站在院门口、打扮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女人。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艳和兴味。他朝她露出了一个笑容,牙齿很白,在初冬清冷的空气里晃眼。那笑容爽朗、直接,带着点长途司机的江湖气和不加掩饰的男性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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