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中央的全息星图缓缓旋转，宛若一个被微缩的银河就悬浮在触手可及之处。傅水恒教授站在星图之前，身影被无数光点勾勒，仿佛他并非立于地面，而是伫立于宇宙中央。他的平静，与窗外科学界因他们而掀起的轩然大波，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陈智林博士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目光从面前屏幕上滚动的、充满质疑与嘲讽的新闻标题移开，落在了傅教授的背影上。那种深植于骨髓的淡然，在此刻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不合时宜”。
“教授，”陈智林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声音因连日来的睡眠不足而略显沙哑，“霍夫曼团队刚刚发布了联合声明，指责我们‘逃避公开的学术检验’，并宣称我们的所谓‘意识共鸣漫游’是‘对科学方法的公然亵渎’。主流媒体的跟进报道……措辞也很不友善。”
傅教授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抬手，指尖在全息星图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将视角拉向银河系一个遥远的悬臂，一颗垂死的恒星正在那里上演着最后的、绚烂的超新星爆发。光芒在他沧桑却清澈的眼眸中明明灭灭。
“智林，你看到这颗超新星了吗？”傅教授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波澜，“它爆发于一千六百万年前。它的光芒，穿越了如此漫长的时空，才在此时此刻，映入我们的眼帘。而它所引发的元素播撒，或许在更久远的未来，才会在某个偶然的行星上，催生出新的生命。宇宙自有其节奏，真理的显现，亦复如是。”
这便是傅水恒的回答。没有辩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急于证明的焦躁。仿佛外界的喧嚣，只是遥远星空中一丝微不足道的背景噪音。
实验室的门滑开，萨拉·李快步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比几天前更加凝重，手里拿着最新的舆情分析报告。“傅教授，陈博士，情况正在复杂化。科研伦理委员会已经正式致函，要求我们就‘意识实验’的安全性及‘未成年参与者’——指的是愽文——的权益保障做出详细说明。这已经超出了科学质疑的范畴。”
陈智林的心沉了下去。资金压力、学术声誉质疑，现在又加上了伦理拷问，这三重压力足以扼杀任何前沿探索。
“他们不明白……”陈智林刚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
“萨拉阿姨，他们害怕是因为他们看不见。”傅愽文不知何时来到了实验室，孩子手里捧着一个他自己用能量胶和导光纤维制作的、歪歪扭扭的“玫瑰星云”模型，“就像我小时候怕黑，不是因为黑暗里有怪物，而是因为我看不见黑暗里有什么。爷爷带我看了星星之后，我就不怕了。”
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实验室里凝重的气氛。萨拉怔住了，她看着傅愽文那双纯净得不容置疑的眼睛，又看了看依旧平静如深渊的傅教授，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傅教授终于转过身，脸上露出了几天来的第一个微笑。他走到孙子身边，俯身看着那个充满想象力的星云模型，赞许地点点头：“愽文说得对。恐惧源于未知，而破除恐惧，不是靠争论，而是靠照亮。”
“可是教授，我们该如何‘照亮’？”陈智林忍不住追问，“霍夫曼他们要求的是‘可重复、可验证’的实验数据！而意识共鸣的体验，某种程度上是主观的、非定量的！”
“那就给他们数据，给他们所能理解范围内的、尽可能多的数据。”傅教授直起身，目光扫过陈智林和萨拉，“但不是以辩护的姿态，而是以分享的姿态。萨拉，请回复伦理委员会，我们欢迎他们指派专家团前来实地考察，全程监督我们的研究流程，并与傅愽文进行单独交流，以确认他的参与是自愿、安全且愉悦的。智林，整理我们所有的原始数据记录，包括每一次能量波动、每一次生理指标监测、每一次意识共鸣的持续时间与强度参数——全部公开，不做任何筛选。”
“全部公开？”陈智林愕然，“这里面包含大量我们尚未理解、无法解释的波动和现象！这会不会给他们提供更多攻击的靶子？”
“科学始于承认无知，而非炫耀已知。”傅教授走向控制台，调出了庞大的数据库，“让数据自己说话。能理解的人，自然会从中看到规律；不能理解的人，我们即便解释千遍，也是徒劳。时间会充当最好的筛选器。”
就在这时，一个意外的加密通讯请求接了进来，标识来自远在瑞士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埃尔温·卡尔森教授。这位年近九旬的理论物理泰斗，也是此前质疑声浪中最具分量的人物之一。
陈智林和萨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傅教授却只是从容地接通了通讯。
卡尔森教授威严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银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傅，”他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我花了三天时间，看完了你们公开的第一批数据。告诉我，编号GRb-7Zph的那段伽马射线暴背景下的意识波动谱线，你们作何解释？按照现有模型，那种强度的能量干扰下，任何生物意识都应该被彻底淹没，而你们的记录却显示共鸣强度提升了百分之三百！”
这不像是一场质问，更像是一次猝不及防的学术考试。陈智林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傅教授没有丝毫迟疑，他操作控制台，迅速调出了卡尔森所指的那段复杂谱线图。“埃尔温，你的观察很敏锐。”傅教授的语气，如同在与一位老友探讨问题，“我们对此也感到困惑。目前的假设是，某种我们尚未认知的量子相干性，在极端能量场中非但没有被破坏，反而得到了增强。这类似于……风暴眼中的宁静，但原理截然不同。我们正在构建数学模型，但这需要时间。”
屏幕那头的卡尔森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段不断滚动的数据，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实验室里静得能听到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
“不可思议……”良久，卡尔森才喃喃自语，他抬起眼，目光中的锐利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专注的好奇，“如果……如果这不是人为制造的误差或骗局……傅，你们可能触碰到了一个全新的领域，一个连接宏观宇宙与微观意识的领域。”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但我仍然无法完全相信。这太……颠覆了。”
“我们不需要你立刻相信，埃尔温。”傅水恒的声音依旧平和，“我们只是邀请你，以及所有像你一样抱有真诚怀疑的人，一起观看。观看这些数据，观看我们后续的研究。真理不畏惧被观看。”
通讯结束后，实验室里一片寂静。卡尔森教授虽然没有表示支持，但他那从纯粹质疑到困惑再到产生探究兴趣的态度转变，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他动摇了。”萨拉难以置信地说，“科学界的风向，可能会因为卡尔森教授的这点‘动摇’而开始改变。”
“不是因为我们说服了他，”傅教授纠正道，“是因为数据本身，以及数据背后隐约显现的、新的可能性，吸引了他。这是知识本身的力量。”
接下来的几天，团队按照傅教授的部署，以惊人的效率和无与伦比的坦诚，将研究资料和数据几乎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众。这步险棋引发了更广泛的讨论。网络上，除了刺耳的嘲讽，开始出现一些认真分析数据、尝试构建理论模型的帖子，尽管它们大多还不成熟。一些年轻、富有冒险精神的天体物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甚至主动联系实验室，希望能够参与协作研究。
当然，质疑并未消失。霍夫曼教授又连续发表了几篇措辞激烈的评论，坚称傅水恒团队是在用“海量的、无法验证的数据烟幕”来掩盖核心概念的虚妄。但值得注意的是，响应他号召的知名学者，似乎没有第一次那么多了。
一周后的傍晚，傅教授没有待在实验室，而是带着傅愽文来到了基地顶层的观星台。陈智林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也寻了上来。
高原的夜空，清澈得如同黑曜石，银河璀璨夺目，横贯天际。傅愽文正趴在一台大型天文望远镜前，兴奋地向爷爷描述着他刚刚找到的一个球状星团。
“教授，您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陈智林走到傅水恒身边，望着无垠的星空，终于问出了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那些质疑，那些可能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们的人？”
傅教授双手负后，仰望着星空，夜风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智林，”他缓缓说道，“你看这些星星。它们在那里存在了数十亿年，见证了无数星系的诞生与死亡，目睹了生命在宇宙尺度下的偶然与必然。它们可曾因为某个行星上的智慧生物是否理解它们、是否赞美它们，而改变过分毫？”
陈智林默然。
“我们探索，是因为好奇，是因为渴望理解自身在宇宙中的位置，是因为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向上仰望的本能。”傅教授的声音如同夜风般沉静，“名望、认可、甚至是被理解，都是这条路上偶然获得的副产品，而非目标。若因追求这些副产品而偏离了探索本身，那才是真正的迷失。”
“但我们的研究需要支持，需要资源……”
“诚实的探索，自会吸引诚实的支持。”傅教授转过头，目光在星辉下显得格外深邃，“时间，是真理最好的盟友。它淘汰谬误，沉淀真知。哥白尼的日心说被埋没了近一个世纪；魏格纳的大陆漂移说被嘲笑了半个世纪。但它们最终都闪耀于世，不是因为争论赢了，而是因为它们本身就是真相的一部分。”
这时，傅愽文跑了过来，拉住爷爷的手：“爷爷，m13星团说，它喜欢那个叫卡尔森的老爷爷的思想波，虽然很吵，但是很亮。”
孩子无意间的话语，再次让陈智林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撼。难道意识共鸣的交流，真的能跨越时间，甚至……产生影响？
傅教授慈爱地摸了摸孙子的头，对陈智林说：“你看，宇宙间的理解，未必需要依靠语言和辩论。愽文能感知到的，或许正是某种更为本质的、意识层面的连接与共振。这种连接，超越了期刊论文，超越了学术会议，也超越了世俗的毁誉。”
那一刻，陈智林看着沐浴在星辉下的祖孙二人，忽然明白了傅教授那种定力的根源。那并非源于傲慢或冷漠，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次的宇宙观——他将自身，乃至整个人类的认知进程，都放置于星辰生灭、宇宙演化的宏大时间尺度之下。个人的荣辱，一时的得失，众声的喧哗，在这浩瀚的时空背景下，自然显得渺小，不再足以撼动内心追求真理的定锚。
“我明白了，教授。”陈智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日来积压在胸口的块垒，似乎随着呼吸消散在这高原清澈的夜空中，“做好我们该做的事，记录真实，分享发现，然后，交给时间。”
傅教授赞许地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深邃的宇宙。繁星无声，却仿佛在诉说着最古老的真理。真正的知识，无需急于辩驳，如同种子深埋土中，如同星光穿越虚空，其价值，自会随时间的流逝，悄然显现，无可阻挡。
在遥远的未来，当人类真正自由漫步于银河之时，回望这段历程，或许会记起，在某个被质疑声包围的夜晚，有一位老人，带着一个孩子，仰望星空，以无比的定力，守护了第一缕微光。而这缕光，终将照亮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