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料基准新则》明发天下的邸报,如同在沉寂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首先在京城各部院衙门扩散开来。
稽核文牍处变得门庭若市。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审视或敌意的窥探,而是各色抱着账册、文书前来“咨询”或“备案”的官吏。
周算盘的算盘声几乎从早响到晚,他带着几个精干的书吏,负责解答关于新则具体条文的疑问,核对各处报送的初始数据。
“周书吏,这营造司的青砖,新则定的是每块五文,可我们历年采买,算上运输、损耗,实报都在七文上下,这……这两文的差额,如何是好?”一个户部的主事愁眉苦脸地递上账册。
周算盘头也不抬,手指飞快地在算盘上跳跃,核对另一份物料清单,口中淡淡道:“新则所定,乃标准物料于标准运距下的基准价。若确有特殊情形,如运距超常、路况险峻,可依细则第三章第七条,附上详细说明及佐证,申请浮动。但,”他终于抬眼,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没什么温度,“浮动需有据,损耗需合理。凭空多报的两文,稽核处不认,陛下,更不会认。”
那主事被他看得一哆嗦,连忙收起账册,喏喏退下。
这便是新则推行后的第一重变化:软抵抗。不再有人像郑沧那样公然跳出来反对,但各种“实际情况”、“历史沿革”、“特殊困难”被源源不断地摆上台面,试图在新规的铜墙铁壁上钻出孔来。
沈涵对此心知肚明。他坐镇处内,并不事事亲力亲为,只抓关键。他将大部分日常审核权下放给周算盘领衔的数据团队,自己则专注于审阅那些申请浮动的特殊案例,以及来自地方州府的第一批反馈公文。
进展比预想的要快,但也更琐碎。
“大人,这是顺天府报上来的,言及西山石料因开采难度增大,请求将基准价上浮一成。”一个书吏呈上公文。
沈涵快速浏览,手指在关于“开采难度”的模糊描述上点了点:“让他们具体说明,是哪个矿坑?遇到了何种地质难题?需用工部存档的矿脉图进行比对。空口白话,不行。”
“是。”
“大人,漕运总督府来文,询问漕船修缮所用桐油、麻丝等物,因各船厂工艺不一,损耗不同,是否可按船厂分别核定基准?”
“驳回。”沈涵毫不犹豫,“告诉他们,稽核处只认物料标准和工程量标准。工艺是船厂自身需要提升和管理的事情,不能成为突破基准的理由。让他们统一标准,优胜劣汰。”
他处理公务的声音平稳而果断,一条条指令发出,将那些试图模糊边界、维持旧例的企图,毫不留情地挡了回去。值房内外,书吏们步履匆匆,算盘声、书写声、低声交谈声交织成一片,充满了某种高效的、略带压迫感的生机。
然而,就在这看似顺利的推进中,一丝不和谐的音符,由吴愣子带了回来。
“大人,工部将作监下面一个老工匠,偷偷递了话出来。”吴愣子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困惑与凝重,“他说……新则颁行后,他们领到的工料,有些……不对劲。”
沈涵目光一凝:“仔细说。”
“比如营造殿宇用的松木,新则定的是径一尺二寸以上的标准料。但下面实际领到的,多有径不足一尺,或带有暗疤、虫蛀的次品。可账面上,却依旧按标准料的价钱走的。”
掉包!
沈涵瞬间明白了。明面上无法反对新则,就在执行环节做手脚。用次等物料冒充标准物料,中间的差价,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私囊。这不仅是对新则的阳奉阴违,更是赤裸裸的贪墨!
“还有呢?”沈涵的声音冷了下来。
“还有青砖、石灰,都有类似情况。那老工匠说,以往也偶有此事,但新则颁行后,似乎……更普遍了。而且,管库的吏员口风很紧,暗示这是‘上面的意思’,让大家睁只眼闭只眼。”
上面的意思?工部侍郎刚倒,谁还敢顶风作案?是郑沧的残余势力,还是……另有一股力量,在试探稽核处的反应,或者说,在试探他沈涵的决心和能力?
“知道了。”沈涵沉吟片刻,“告诉那老工匠,他的状,稽核处接了。让他务必保护好自己。”
吴愣子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