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京城尚在沉睡,但无形的雷霆已然炸响。
一队队缇骑如离弦之箭,从锦衣卫衙门、刑部大牢乃至亲军卫所的驻地中蜂拥而出,马蹄包裹着厚布,踏在青石板上只发出沉闷的隆隆声,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流。他们手持驾帖,目标明确,分扑向各个坊市、官邸。
最先遭殃的是通政司右参议李焕的宅邸。这位数日前还在黄河渡口威风凛凛拦截沈涵的官员,尚在睡梦之中,便被破门而入的锦衣卫从床上拖起,冰冷的镣铐直接扣上手腕。
他惊恐地呼喊,得到的只有更粗暴的推搡和一句冰冷的“奉旨拿问”。
与此同时,户部、工部数名中低级官员的府邸也被同时闯入。漕运衙门驻京的几位主事、甚至宫中内官监、司礼监的几名有品级的宦官,也未能幸免。名单上的名字,大多与沈涵带回的账册、绢布上记录的名号或资金往来环节隐隐对应。
没有预兆,没有审问,直接锁拿!一时间,京城各处宅邸内哭喊声、呵斥声、砸门声此起彼伏,打破了黎明的宁静。空气中弥漫着恐慌与不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惊恐地注视着这一切,快马信使疯狂地奔向各个方向,尤其是……胡惟庸的相府。
然而,相府大门紧闭,门前除了增加的内廷侍卫,并无缇骑上门。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沉默的府门之内,酝酿着何等可怕的风暴。
沈涵并未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被毛骧直接安排在了锦衣卫衙门后身一处绝对安全的院落里养伤。御医早已候着,为他重新清理伤口、上药包扎。药是好药,手法也专业,腿上的疼痛稍减,但沈涵的心却无法平静。
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骚动,让他清楚清算已经开始。他躺在榻上,脑海中反复回放着谨身殿中朱元璋看到玉印时的眼神,那绝非简单的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带着审视,带着回忆,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
“数据可量天下物,难测帝王心。”刘伯温的警告言犹在耳。
一名锦衣卫校尉悄无声息地进来,奉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肉臊子汤饼,低声道:“沈大人,毛指挥使让您先用些吃食,稍后或有垂询。”
看着那碗熟悉的、曾在北疆慰藉过无数艰难时刻的汤饼,沈涵心中微暖,但更多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他知道,毛骧的垂询,绝非简单问话。
果然,天色大亮后,毛骧亲自来了。他屏退左右,在沈涵榻前的椅子上坐下,面色凝重。
“沈老弟,你这次,可是把天捅了个窟窿。”毛骧开门见山,语气里没有责怪,只有事实陈述,“名单上的人,正在按图索骥。但核心的那几位,包括胡相,陛下尚未明示如何处置。”
沈涵默默点头,这在他的预料之中。动胡惟庸,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更稳妥的时机和更充足的准备,或者……更需要一个能彻底引爆一切的导火索。
“陛下对那方印,”毛骧压低了声音,目光锐利,“很是关注。着令我暗中详查,所有与‘永昌号’及‘淮右布衣’名号相关的陈年旧事,尤其是……开国前那几位已故老公侯的家族,以及他们门下尚存的老人。”
沈涵心中一震。果然!陛下的目光已经越过了胡惟庸,投向了更深远、更敏感的过去。那些随着大明开国而奠定地位的勋贵集团,其根基盘根错节,若真与此事有染,那将是一场远比清除胡党更为剧烈的地震。
“我明白。”沈涵低声道。
“你好好养伤,”毛骧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也需做好准备。朝会上,少不了狂风暴雨。胡惟庸绝不会坐以待毙,他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反扑必然凶猛。陛下让你‘站稳了’,这话,重逾千钧。”
毛骧离开后,沈涵望着窗外逐渐明亮的天空,久久无言。他仿佛能看到,在那金碧辉煌的奉天殿上,无形的刀光剑影已然交织。而他,这个以数据为武器的稽核文牍处领事,将被推至这场风暴的最前沿。
就在这时,一名小宦官在锦衣卫的引领下匆匆而来,恭敬地递上一张素笺:“沈大人,诚意伯府送来的。”
沈涵展开素笺,上面只有刘伯温那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写着看似毫不相干的两样东西:
“旧港珍珠,徽墨新研。”
旧港……海外走私的终点之一。徽墨……与之前提示过的、可能代表记录或证据的“徽墨”呼应。
沈涵盯着这八个字,眉头紧锁。刘伯温是在告诉他,海外走私的线索(旧港珍珠)与新的、更关键的证据(徽墨新研)有关?而这新的证据,又指向何方?
他回想起野狐岭石室中那些密封的陶罐,想起那特殊的火漆印记……难道,除了玉印和绢布,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流落在外?或者说,胡惟庸还有隐藏更深的退路或杀手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