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笼罩着清江浦,运河码头上已是人声鼎沸。漕船如梭,号子声、吆喝声、水流声混杂在一起,织就一幅繁忙着却又带着几分压抑的画卷。
稽核处派出的普查队伍,在地方河泊所几名小吏不冷不热的接待下,入驻了官驿。
协理官韩承顾不上旅途劳顿,稍作安顿,便带着两名精通勘验的吏员和一小队护卫,直奔城郊的永济堰。
都水司派来随行的一位姓王的员外郎,皮笑肉不笑地跟在后面,口中说着配合,眼神却四处逡巡,不知在琢磨什么。
永济堰横卧在运河与一条支流交汇处,堰体高大,表面看还算齐整。但韩承按照培训所学,并不只看表面。
他取出标准量具,仔细测量堰体各部位的尺寸,与都水司存档的图纸进行比对。又让吏员用特制的小锤敲击堰体不同位置,倾听声音判断内部是否密实。
王员外郎在一旁道:韩主事,这永济堰三年前刚大修过,坚固得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韩承头也不抬,语气平淡:王员外郎,普查章程有定规,需实地核验,下官只是依章办事。说着,他走到堰体一侧背阴处,这里湿气较重,他蹲下身,用手指细细摩挲石缝间的灰浆。触手之处,灰浆略显松散,与档案中所载用的上等糯米灰浆质感明显不同。
他不动声色,用特制的小凿悄悄凿取了一点样本,用油纸包好收起。
随后,韩承又重点查看了堰基与水面的结合部。凭借老闸官冯爷传授的经验,他发现有几处水线下的石块颜色与上部略有差异,且边缘棱角过于分明,不像是常年受水流冲刷的样子,倒像是后期填补上去的。
王员外郎见韩承看得仔细,神色微有些不自然,上前一步道:韩主事,眼看晌午了,不如先回城用饭,下午再看不迟。
韩承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也好。不过,还请王员外郎安排一下,调阅永济堰三年前修缮时的全部物料入库、领用记录,以及工匠名册,下官下午要核对。
王员外郎脸色微微一变,勉强笑道:这个自然,自然。
回到官驿,韩承立刻将自己所见及取样密封,连同要求调阅档案的文书,通过随行的锦衣卫密探渠道,火速送往京城的沈涵处。他知道,自己在清江浦的一举一动,恐怕都落在别人眼里,必须争分夺秒。
下午,当韩承赶到河泊所衙门要求查阅档案时,却遇到了软钉子。掌管书库的老吏苦着脸说,三年前的部分旧档因屋漏受潮,正在整理晾晒,一时无法调阅。王员外郎也在一旁帮腔,说是偶发情况,让韩承稍等几日。
韩承心知这是拖延之计,却不便发作,只淡淡道:既如此,下官便等上两日。这两日,正好再去勘验其他几处水闸。说完,不顾王员外郎阴沉的脸色,带着人便走。
接下来的两天,韩承马不停蹄,又查勘了清江浦另外两处较小的水闸。情况与永济堰类似,表面光鲜,细查之下,总能发现物料、工艺与档案记录不符的蛛丝马迹。而且,他发现这些工程的物料采买,或多或少都与那家广源建材行有关联。
与此同时,赵四等人也在市井中打探到更多消息。有河工偷偷告诉他们,当年修缮永济堰时,广源行运来的石材多是廉价易风化的次品,晚上还经常有不明船只靠近堰区,疑似偷换物料。只是漕帮势大,无人敢出头作证。
所有的线索,都像无数条溪流,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永济堰,以及清江浦的水利工程,存在着系统性的、官商勾结的贪腐,而漕帮和广源行,是其中的关键环节。
两天后,韩承再次前往河泊所调阅档案。这次,书库老吏没有推脱,却搬出了一堆杂乱无章、甚至有明显水渍虫蛀痕迹的卷宗,声称能找出来的都在这里了。
韩承和周算盘派来的算手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梳理,发现关键的资金流水、物料验收单等多有缺失,留下的记录也往往语焉不详,签字画押模糊难辨。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档案毁灭。
晚上,韩承正在灯下整理连日来的勘验记录,窗外突然啪嗒一声轻响,一块小石头裹着一张纸条丢了进来。韩承一惊,警惕地四下张望,然后迅速捡起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小字:
广源行后巷,三更,速离清江浦。
字迹陌生,语气急促。韩承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既是警告,也印证了他的调查已经触动了某些人的核心利益。对方狗急跳墙,恐怕要不择手段了。
他立刻起身,准备去找随行的锦衣卫小旗官商议。就在他推开房门的瞬间,只见驿馆院墙外,隐约有几条黑影一闪而过,无声地融入了浓重的夜色里。
清江浦的夜,危机四伏。韩承知道,他手中那些看似枯燥的数据和样本,此刻已成了烫手的山芋,也成了刺向黑暗最锋利的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