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府书房,地龙烧得暖热如春,与外间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厚重的绒帘垂落,隔绝了所有寒气与声响,只余下灯烛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然而,胡惟庸的心头,却比窗外积满冰雪的太湖石更冷,更硬。
他负手立于窗前,背影挺拔如松,映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滞。
心腹家人垂手躬身,屏息凝神,用极低的声音,将钱司吏落入锦衣卫之手、城西作坊被连根拔起、以及崔文博在工部被沈涵借圣谕挡回的消息,一字字禀报完毕。
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胡惟庸指间缓缓捻动的一串沉香木念珠,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摩擦声,仿佛在计算着某种看不见的代价。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涌:知道了。
三个字,听不出喜怒。但那心腹家人却将头垂得更低,后背渗出冷汗。
沈涵…毛骧…朱元璋…胡惟庸在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名字,如同咀嚼着三枚苦涩的坚果。他低估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侍读,更准确地说是,低估了皇帝借用这把刀的决心和力度。工部这块他经营多年、水泼不进的肥肉,皇帝这是铁了心要剜掉腐肉,甚至不惜伤及筋络。
硬顶,已然不行。钱司吏虽是小卒,但知道的太多。锦衣卫的诏狱,没有人能扛得住。一旦攀咬起来,即便动不了他的根本,也会惹来一身腥臊,折损大量羽翼。此刻,必须断尾求生。
他转过身,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冷静:告诉下面所有人,近期的买卖,都收一收。凡与王弼、钱司吏有过来往的,线,全部掐断。手尾,收拾干净。那些刚发下去的新规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肉痛:暂缓执行。
那…评议的事?心腹家人小心翼翼追问。
评议?胡惟庸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自然要继续。但换个说法。不要再纠缠那些细枝末节,也不必再去碰沈涵的人。多说说新法虽好,但不宜操切,需稳妥渐进,要多体恤底下吏员的难处,要多听取各部的老成之言…总之,要显得我们是从朝廷大局出发,是为江山社稷着想。
他要将阻挠包装成劝谏,将攻击转化为忧虑。这是以退为进,是用大义的名分,行拖延之实。
还有,胡惟庸踱回书案后,指尖划过光洁的桌面,给都察院我们的人递个话,让他们上几道奏疏。
弹劾谁?
工部右侍郎,赵乾。胡惟庸语气淡漠,如同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治下不严,纵容贪腐,致使工部蠹虫丛生,国帑流失…此乃失察大罪。
心腹家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愕:赵侍郎他…可是…
他可是淮西老人,与胡相您…
正是因为他是我的人,才更要舍。胡惟庸打断他,目光锐利,王弼是他的人,出了这等事,他难辞其咎。陛下正需要一个人来承担这份责任,平息朝野物议。我们主动把他推出去,既能显得大公无私,也能…换个位置。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或许,还能用他的倒台,换点别处的安稳。
心腹家人恍然大悟,这是弃车保帅,甚至要用赵乾的官帽,作为交换,保住更核心的利益,或者换取皇帝在其它方面的让步。
相爷英明!属下这就去办!
英明?胡惟庸挥了挥手,让家人退下。书房门轻轻合上,将他独自留在满室暖融和寂静之中。
他走到博古架前,拿起一只宋代官窑的笔洗,釉色温润,价值连城。他摩挲着冰凉的瓷壁,眼中却毫无欣赏之意,只有一片深沉的晦暗。
不过是断尾求生罢了。他低声自语,仿佛在与手中的瓷器对话。
沈涵…且让你再得意几日。
待这阵风头过去…雪,总有化的时候。
他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瓷壁冰凉,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