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博的话语像一块冰,砸在值房燥热的空气里,瞬间冻结了刚刚因行动成功而升起的些许暖意。两名中书省差役像门神般堵在门口,隔绝了内外。
郑彦的脸色霎时变得比纸还白,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官袍下摆。去中书省接受问询?这无异于羊入虎口!他求助般地看向沈涵。
沈涵的心也猛地一沉。胡惟庸的反应快得惊人,而且精准地打在了七寸上。就在他们刚刚抓住对方尾巴,即将顺藤摸瓜的关键时刻,要以评议问询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强行带走最关键的人证和实际管理者郑彦。
一旦郑彦被带离工部,进入中书省掌控的地界,会发生什么?拖延时间、威逼利诱、甚至制造意外…后果不堪设想。这不仅会中断调查,更可能让郑彦这枚好不容易打入的楔子被彻底拔除。
沈涵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崔郎中,评议物料流转全貌,自是应当。虞衡清吏司所有档案账册,早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供查阅。他侧身示意那一排排整理好的卷宗,至于郑代主事…
他话锋微微一顿,语气转为难:眼下恐怕不便。虞衡清吏司主事空缺,郑彦暂代,诸事繁杂,尤其是近日物料核批流程正在依新法调整,诸多紧要事务皆需他即刻处理。若此时离去,恐耽误了朝廷公务,甚至影响了宫中和军器局的供应。不若请崔郎中就在此地询问?下官亦可从旁协助。
崔文博皮笑肉不笑:沈大人,评议乃中书省奉旨统筹,规程如此,岂可因一部司之务而废?至于公务,离了郑代主事一日,虞衡清吏司莫非就运转不灵了?沈大人麾下人才济济,暂代一二想必无妨。还是说…郑代主事有何不便之处,不能离开工部?
他这话绵里藏针,既抬出了中书省和圣旨压人,又暗指沈涵揽权或郑彦心中有鬼。
沈涵正欲再争,一名小太监却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尖细的嗓音打破了僵持:沈大人!陛下口谕!
值房内所有人立刻躬身聆听。
小太监清了清嗓子:皇爷说,工部新法试行,数据核算为第一要务。着稽核文牍处领事沈涵,即刻携近日所有物料耗用、成本比对数据入宫觐见,朕要亲阅。钦此!
口谕来得突然,却像一把巧妙的楔子,瞬间撬动了僵局!
沈涵心中豁然一亮,立刻躬身:臣,遵旨!
他直起身,看向面色微变的崔文博,无奈地摊手:崔郎中,你看这…陛下急召,事关新法成效,下官不敢怠慢。这档案查阅之事…他目光扫向赵四,赵四,你陪同崔郎中查阅,一应卷宗皆可调看,务必配合。至于郑代主事…
他略作沉吟,仿佛极为为难:郑彦确系公务缠身,片刻离不得。陛下若问起新法推行细节,亦需他提供数据支撑。不若这样,待下官从宫中回来,再亲自陪同郑彦前往中书省接受问询,如何?
他搬出了皇帝的口谕,合情合理地推迟了时间,甚至反将一军——若陛下对数据满意,要继续问询,岂不是质疑圣裁?
崔文博眼角抽搐了几下,脸色十分难看。皇帝的口谕打断了他的计划,沈涵的应对更是滴水不漏。他强压着怒火,硬邦邦道:既如此,便先查阅档案。望沈大人早去早回,莫让胡相等久了。
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走向档案架。那两名差役见状,也只好退到门外等候。
沈涵不再多言,给了郑彦一个安抚的眼神,迅速让周算盘将关键数据册整理好,便跟着小太监匆匆离去。
他知道,这口谕来得太过及时,绝非巧合。皇帝必然通过毛骧知晓了昨夜的行动和今早的冲突,这是出手干预了,用一种看似无意的方式,暂时保下了郑彦,也给了他喘息和布局的时间。
但这也意味着,皇帝正在高处,冷静地注视着棋局,随时可能落子,或者…弃子。
皇宫巍峨,红色的宫墙在阴沉天色下显得格外肃穆。沈涵跟在小太监身后,快步穿行在漫长的甬道上,心中飞速盘算着面圣时该如何奏对。
既要展现新法的成效,又要巧妙透露遇到的阻碍和背后的凶险,还不能显得是在告状或无能…这其中的分寸,极难拿捏。
踏入御书房的那一刻,暖融融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墨香和檀香味扑面而来。朱元璋正坐在巨大的书案后,批阅着奏章,头也没抬。
微臣沈涵,叩见陛下。沈涵跪下行礼。
起来吧。数据带来了?朱元璋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沈涵起身,将周算盘精心整理的数据册呈上:陛下,此乃虞衡清吏司试行新法以来,青砖烧制之各项数据比对,以及物料耗用、成本节省之初步核算。
朱元璋接过,翻看起来。他看得很慢,手指偶尔在某个数据上停顿一下。
书房内一时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沈涵垂手而立,屏息凝神。
良久,朱元璋合上册子,抬眼看向沈涵:省了些银子,砖也烧得规矩了。看来你这套法子,还有点用。
沈涵忙道:此乃陛下圣断,臣只是依旨行事。
朱元璋哼了一声:少给咱戴高帽。咱问你,除了省银子,就没点别的?听说昨夜,锦衣卫在城西拿了人,起获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来了!沈涵心道,皇帝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斟酌着回道:回陛下,确有此事。毛指挥使行动迅捷,人赃并获,为国除奸,可喜可贺。此事亦从侧面印证,旧式物料管理漏洞百出,方使宵小有可乘之机。若依新法,采买、验收、核销环环相扣,数据清晰可查,此类弊案绝难隐匿。
他将话题巧妙地引回了管理本身,既回答了问题,又强调了新法的必要性,避免直接卷入具体案件。
朱元璋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仿佛能看透他心底的每一丝算计:哦?照你这么说,全是旧法的错了?与你那评议之事,毫无干系?
沈涵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后背微微沁出冷汗:臣不敢。评议乃中书省奉旨行事,旨在完善法度。臣只是就事论事。然…然臣确实担忧,若评议过于纠缠细枝末节,或受…受某些先入为主之见影响,恐延误革新时机,反使朝廷继续蒙受损失。
他点到即止,没有指控谁,却清晰地表达了忧虑。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御书房内静得可怕。
忽然,他开口,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沈涵,你入宫前,那碗肉臊子汤饼,滋味如何?
沈涵一愣,完全没料到皇帝会问这个,下意识回道:回陛下,滋味甚好,天寒时食用,颇能暖身果腹…
朱元璋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肉臊子剁得再细,终归是碎肉,上不得大席面。但若是坏了锅汤,却也不美。你明白吗?
沈涵浑身一凛,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敲打!皇帝是在警告他,无论他现在多么得用,都只是一把刀,一件工具,不要以为自己不可或缺,更不要试图搅动得整锅汤都无法收拾!
臣…臣明白!沈涵连忙躬身,冷汗湿透了内衫。
明白就好。朱元璋挥挥手,数据咱看过了,还行。回去吧,该做的事做好。评议的事,咱自有道理。
臣,告退。沈涵如蒙大赦,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冰冷的空气再次涌入肺腑,他却觉得一阵虚脱。帝心难测,恩威难料。刚才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伴君如伴虎的恐怖。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殿,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
警告他收到了,但该做的事,还得做。
皇帝要的是一锅不乱的好汤,而他要做的,就是尽快把锅里的老鼠屎捞干净,哪怕过程会搅起一些波澜。
他加快脚步,向工部走去。崔文博还在那里,郑彦还在那里,城西的线索还在那里。
战斗,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