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田镇的雨,下得邪门。
先是镇东的瓷窑塌了半面墙,露出窑底埋着的东西——不是烧废的瓷坯,是层层叠叠的人骨,骨头缝里嵌着青白瓷片,瓷片上的冰裂纹路里,渗着暗红的血珠,像冻住的血。更骇人的是窑口的烟囱,不知何时被人用瓷土封死了,敲开外层的瓷壳,里面塞满了孩童的指骨,指骨末端都连着根细瓷线,线的另一端缠在窑内的白骨上,像无数只小手在拉拽。
“是‘骨瓷煞’。”毛小方拄着临时削的木杖,断腿在雨里隐隐作痛,他指着窑内最粗的那根股骨,骨头上布满了细密的针孔,“这骨头被人钻了孔,灌了瓷浆,烧了七七四十九天,成了‘镇魂骨’——瓷窑里的冤魂都被这骨头锁着,每到阴雨天就想往外爬。”
阿秀的红线缠上根带着瓷片的肋骨,线端刚触到瓷片,就传来刺骨的寒意。瓷片上的冰裂纹突然扩张,显出张模糊的人脸,眉眼像极了十年前在瓷窑做工时被活活烧死的窑工老周,他当年为了救掉进窑火里的学徒,自己被烧成了焦炭,骨灰就撒在窑底。
“老周的魂被锁在瓷里了。”阿秀声音发颤,红线勒得瓷片“咔嚓”作响,瓷片裂开的瞬间,里面滚出颗烧熔的铜纽扣,是老周当年穿的粗布衫上的,纽扣背面刻着个“救”字,笔画被火烤得扭曲,却透着股拼命的劲儿。
突然,窑内的白骨剧烈晃动,嵌在骨头里的瓷片同时亮起幽蓝的光,光里浮出无数个虚影,个个衣衫褴褛,皮肤被烧得焦黑,正用烧断的手指抠挖窑壁,指甲带着血肉剥落,露出森白的指骨,指骨敲在窑砖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求救。
“是近百年死在瓷窑里的冤魂。”达初从窑角翻出本泛黄的账册,是窑主的父亲留下的,“这里记着,光绪二十三年,窑塌压死了十七个工人;民国八年,瘟疫流行,三十个染病的窑工被锁在窑里活活烧死……他们的骨头都被当成了‘瓷引’,说是能让瓷器更白更透。”
话音未落,窑顶突然落下块烧红的瓷坯,坯上的人脸纹路清晰可见,正是老周当年救下的那个学徒,他三年前在窑里上釉时,被突然炸裂的瓷窑吞了进去,连尸骨都没找到。瓷坯落地的瞬间炸开,碎片里飞出无数只黑蛾,每只蛾翅上都印着个“冤”字,扑向最近的小海。
“是瓷煞引出来的‘怨蛾’!”小海举斧劈向蛾群,斧刃带起的劲风却吹不散它们,反而让蛾群聚得更密,“它们怕阳气!达初,撒糯米!”
达初将糯米混着黑狗血往蛾群里泼,蛾群果然溃散,却在地上拼出个诡异的符号——是瓷窑的结构图,图上用红瓷笔标着个“心”字,指向窑底最深的位置。毛小方的剑突然出鞘,金芒照向那个位置,只见窑底的白骨堆里,埋着个半人高的青瓷瓮,瓮身上刻着缠枝莲纹,莲纹的间隙里,嵌着密密麻麻的牙齿,都是孩童的乳齿。
“是‘养煞瓮’!”阿秀的红线缠上瓮口,线端探进瓮内,摸出块沾着血的瓷片,瓷片上的指纹还很清晰,是现任窑主的,“他为了让瓷器卖出高价,每月往窑里扔个活童,用童血养这口瓮,说是‘开窑祭’!”
青瓷瓮突然剧烈晃动,瓮口喷出股黑风,风里卷着个穿红肚兜的孩童虚影,正是上个月失踪的李家小儿子,他的手腕上还缠着半截红绳,是阿秀亲手编的平安绳。虚影对着阿秀伸出手,手指指向瓮内,瓮底的瓷片突然亮起,显出窑主举着锤子砸向孩童的画面,锤头的血迹滴在瓷土上,被揉进了新的瓷坯里。
“畜生!”小海怒吼着将斧头劈向青瓷瓮,斧刃嵌入瓮身的瞬间,瓮内传出无数个孩童的啼哭,哭声震得窑顶落下阵阵碎瓷,碎瓷片在空中突然凝结,化作把锋利的瓷剑,直刺窑主家的方向——此刻的窑主正跪在自家祠堂里,对着尊瓷佛磕头,佛像是用养煞瓮里的瓷土烧的,佛眼是用孩童的眼球做的釉料,正幽幽地闪着红光。
毛小方的剑化作道金虹,劈开挡路的白骨,直刺青瓷瓮的瓮底。“破煞!”他低喝一声,金芒炸开的瞬间,瓮内的白骨突然浮出水面,白骨上的瓷片纷纷脱落,露出底下刻着的字:“我儿明儿,光绪二十三年殁于窑灾,年十二”,是老周的笔迹,刻痕里还留着他的血。
所有虚影在这一刻停下动作,纷纷转向老周的白骨。老周的虚影从白骨里站起身,身上的焦黑皮肤渐渐褪去,露出当年的模样,他笑着对众虚影摆摆手,又对着阿秀作了个揖,然后牵着李家小儿子的手,慢慢走进金芒里。孩童的啼哭变成了笑声,像串被雨洗过的银铃,在窑内轻轻回荡。
青瓷瓮在金芒中裂开,里面的瓷土混着血珠流出来,落在地上竟长出丛丛青草,草叶上的露珠滚落在白骨上,白骨渐渐化作粉末,与瓷片的碎片混在一起,被雨水冲刷着,渗入窑底的泥土里,像在说:终于可以回家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窑顶的破洞照进来,落在满地的碎瓷上,反射出七彩的光,像无数个破碎的梦被重新拼好。阿秀捡起块沾着草叶的瓷片,上面的冰裂纹路里,竟开出朵小小的蓝花,是老周生前最喜欢的“雨蓝”,他总说这花“淋了雨才开得精神”。
窑主被官差带走时,怀里的瓷佛突然裂开,佛眼里的釉料流出来,化作两滴血泪,滴在他的手背上,烫出两个永远消不去的血洞。他看着血洞突然疯哭起来:“我爹就是这么教我的……他说要想窑火旺,就得拿活人祭……”
毛小方靠在窑壁上,断腿的木杖插进泥土里,杖头竟冒出个小小的芽,是刚才那丛青草的根须缠了上来。“你看,”他对阿秀笑了笑,“再硬的瓷,也挡不住草芽往上钻。”
小海扛着斧头往窑外走,他要去告诉镇上的人,把这瓷窑拆了,种上庄稼,“让地里长出麦子,比烧出再白的瓷都强。”
达初蹲在地上,用布包起那块刻着“明儿”的白骨,骨头上的血痕在阳光下渐渐淡去,露出底下温润的骨质,像被人抚摸了无数遍。“阿秀,”他轻声说,“你看,连骨头都记得疼,我们更该记得。”
阿秀站在阳光下,看着村民们开始拆窑,窑砖被一块块搬开,每块砖上都留着淡淡的血痕,像开在石头上的花。她知道,这甘田镇最阴森的不是骨瓷煞,是人心的贪婪;最让人惊心动魄的不是怨蛾噬人,是那些被当作“祭品”的无辜生命。
而那些炫酷的打斗,扣人心弦的对峙,不过是想让这些被封在瓷里的冤魂,终于能在光里舒展——就像此刻窑顶破洞漏下的阳光,哪怕照过焦黑的尸骨,也能在碎瓷上,映出比白瓷更亮的光。
暮色降临时,孩子们举着野花来窑址,把花插在泥土里,说要送给那些没能长大的孩子。阿秀摸着怀里的红线,线端不知何时缠上了片“雨蓝”花瓣,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在线身上,映出老周牵着孩子们走向远方的背影,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像条通往春天的路。
远处的学堂传来读书声,读的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声音清脆,像串被晚风拂过的瓷铃,在甘田镇的上空,荡开一圈又一圈温柔的涟漪,仿佛在告诉每一个等待的灵魂:别怕,黑暗总会过去,光明终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