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远的靴跟碾过焦黑的蛛尸碎壳,发出细碎的脆响,像是踩碎了一地枯骨。
夜风从山坳深处卷来,带着硫火焚烧后的焦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拂过他汗湿的颈侧,激起一阵微颤。
他蹲下身时,膝盖骨撞在凸起的岩石上,疼得闷哼一声——可这点疼根本比不过此刻胸腔里的抽紧。
指尖触到地面,粗糙的砂砾嵌进指缝,带着余温的灰烬簌簌滑落。
那个缩在石缝里的小身影正抱着脑袋发抖,沾着血泥的蓝布衫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细瘦的脚踝,上面还系着半截褪色的红绳,在风中轻轻晃动,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命线。
小满。他轻声唤了句,手掌悬在孩子头顶半寸处,又放轻了些才落下。
指尖触到潮湿的发顶时,孩子猛地一颤,像只受了惊的小兽般抬起头。
方清远喉结动了动——这张被血泥糊得斑驳的小脸,像极了他十二岁那年在山脚下捡到的流浪猫,都是这样湿漉漉的、惶惶的眼睛。
别怕,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住孩子,布料摩擦着小满冻得发青的皮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是方叔叔,带你回家。
小满的手指抠住他的衣襟,指甲缝里还嵌着刚才躲蜘蛛时蹭的草屑,指尖冰凉,却死死攥着不放。
方清远刚要抱他起身,忽然触到一道温温的、若有若无的热流从孩子心口传来。
他瞳孔微缩,隔着布料按上去——那是团极淡的金光,像被揉皱的金箔,在皮肤下轻轻震颤,仿佛有脉搏在跳动。
记忆如潮水涌来——那夜暴雨倾盆,慧灵师太抱起被蛛群围困的小满,指尖轻点其颈侧,低诵《金刚经》片段。
一道微不可察的金光没入皮肤,她只说了一句:“此子纯善,可承佛种。”
那一刻,他还以为只是老尼慈悲施法,如今才明白……那是她为自己未能完成的使命,埋下的最后一颗种子。
护心佛种......他低念出声,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仿佛有冷风贴着脊椎爬行。
三个月前在师父遗物里翻出的玉简突然浮现在眼前,那些被朱砂圈起的字迹:汝血为引,魂为锁,承契者需以心灯照见迷障。
原来慧灵师太临终前不是在说胡话,她攥着他手腕时指甲掐进肉里的疼,是在往他手心里塞这颗佛种的引。
方队!
林慧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清冷如霜。
方清远转头,看见她正用剑尖挑起块碎布擦手——那是方才砍杀血蛛时被划烂的衣袖,露出的小臂上,原本爬满的青黑蛛纹已经退到了手腕,像条垂死的毒蛇,蜷缩在皮肤边缘。
她走过来时,腰间的灭魂飞刀鞘撞在石块上,发出清脆的响,余音在废墟间回荡,惊起几缕残烟。
这孩子......方清远刚开口,林慧真已经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小满冻得发青的耳垂——触感如冰,却让她心头一颤。
孩子突然抓住她的手指,往自己脸上贴。
阿婆说,光在心里,就不怕黑。小满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阿婆是庵里的奶奶,她给我糖吃,说等钟不响了,要带我去看后山的野杏花......
林慧真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望着孩子脸上未干的泪痕,忽然想起青城山祖师殿里刻的那句剑可斩妖,唯爱能断执。
那是她十二岁被罚跪香时,师父拿戒尺敲着殿柱说的话。
此刻她摸出贴身的玉佩——那是师父圆寂前塞给她的断念珏,玉身还带着她体温的余温,触手微润。
疼吗?她问小满。
孩子摇头,睫毛上还挂着血雨的水珠,一滴落下,砸在她手背上,温热。
林慧真咬破指尖,血珠落在玉面的瞬间,玉佩地裂开条细纹。
刹那间,她身体猛地一晃,唇角渗出一丝鲜血,抬手抹去时指尖微颤。
清光从指缝里漫出来,像春溪融冰般裹住孩子,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仿佛雪水洗过心肺。
方清远看见那团佛种突然亮了,与清光缠绕着钻进小满眉心,原本在他体内翻涌的母巢气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好了。林慧真松开手,碎玉渣子顺着指缝掉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叮当声,他现在......
咳......
沙哑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话,像是从地底爬出的回音。
四周寂静得可怕,唯有残火在风中噼啪作响。
方清远抱着小满,缓缓环顾这片废墟——焦黑的蛛尸、断裂的钟链、碎裂的符石……一切都在提醒刚才那场生死之战。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那阵咳嗽再次传来,从残碑的阴影中飘出。
两人转头,看见玄寂道人正靠在残碑上,枯瘦的手捂着心口——方才他撒骨灰时震裂了旧伤,此刻嘴角还挂着黑血。
方清远要过去扶,却被他摆手拦住。
他望着方清远怀里的孩子,眼神微微一颤。
那张小脸,竟让他想起三十年前山下那个没能带回村的孤儿——也是这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说:“阿叔,我娘还会来找我吗?”
守碑三十年,他烧尽了多少执念,唯独烧不尽那一声问话。
你师父......玄寂的目光穿过方清远,落在更远处的山坳里,当年也站在这里,血把道袍都浸透了。
他说,我想回家他笑起来,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可守碑的人哪有什么家?
碑在,人就在;碑亡,人......
他突然抓起地上的烬骨罐,将里面残余的骨灰扣在掌心。
方清远看清那不是普通骨灰——混着朱砂和符咒灰烬,是专门烧道人的忘川火。
我替你烧段记忆。玄寂的手按上方清远后颈的命门穴,掌心的火地烧起来,带着一股焦香与檀味交织的气息,关于秘字一号的,关于任务的......你若忘了你是谁,碑就再也抓不住你。
方清远想躲,却被玄寂的指甲掐得生疼。
他看见老人眼底翻涌着近乎疯狂的固执——那是他在师父临终前也见过的眼神,是守了一辈子碑的人,最后能给后来者的,最残忍的慈悲。
记住......玄寂的声音越来越轻,火光中他的身形开始透明,要活得像个人。
最后一个字消散时,他整个人化成了灰烬。
风卷着这些灰掠过方清远的脸,带着股淡淡的檀香味——像极了他小时候在祖师殿闻过的,晨课的香。
阿婆......
小满突然从方清远怀里挣出来,摇摇晃晃地往残碑跑。
方清远这才注意到,碑前不知何时浮起团淡白的影子——是慧灵师太。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僧袍,手腕上的佛珠还在,只是身影虚得能看见后面的岩石。
她转身面向石碑,手掌按入碑心。
方清远听见碑身发出的轻响——像古寺里落满灰的铜磬被敲响,余音在山谷中回荡。
山间七口巨钟虚影同时震颤,第六口红焰地灭了,第七口原本正往下滴血的钟口,血珠悬在半空,再也落不下来。
完成使命后,她身影微晃,飘向躲在王队长身后的妙音,轻抚其额:徒儿,为师走了。
最后,她蹲下来平视小满,眼中含笑:孩子,愿你一生不识‘白阳’二字。
小满用力点头,脸上还挂着泪。
可当她身影开始消散,孩子突然举起手,抓住了她即将消失的衣角。
他的手指穿透了那团白影,只抓住一把虚无的风,带着一丝凉意,从指缝间溜走。
方清远站在碑前,七星龙渊剑地插进地缝里。
剑身的符文是他连夜从师父玉简上拓下来的,此刻泛着幽蓝的光,像活过来的蛇,在夜色中缓缓游动。
他望着剑身上自己的倒影——道袍破了,眉骨上还沾着血,哪有半分特勤的样子?
我不是守碑人,他对着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不是道士,更不是什么秘字一号成员......我只是方清远。
林慧真走过来,她的手覆在他握剑的手上。
掌心的温度透过被血浸透的道袍传来,让方清远想起小时候在山脚下烤火,柴堆里炸响的松子,带着焦香与暖意。
如果我忘了自己......他抬头看她,眼尾还沾着没擦净的血,你会记得我吗?
林慧真没说话。
她只是把他的手往剑上按了按。
剑身的符文突然亮了,像脉搏般一下一下跳动。
风拂过山巅,带来一缕山下村庄的炊烟气息——是柴火烧玉米饼的香,是晒在竹匾上的干菜味,是人间该有的烟火气。
方清远忽然怔了一下,抬头望向远方。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记不清刚才那句话的结尾。
手中的剑,朱砂符文正悄然淡去,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
林慧真依旧握着他的手,没有说话,只是将他的手掌贴在自己心口——那里,心跳如鼓,真实而温暖。
远处传来山风的呼啸,裹着山下村庄的炊烟味。
第七口钟的虚影缓缓闭合,像只疲惫的眼睛终于合上。
而在残碑深处,被封印了三十年的之愿,正随着方清远后颈那道被烧去的记忆,慢慢沉入黑暗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