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并非真实的落水声,而是一种意识层面上的、猛然从高压环境坠入相对舒缓区域的错觉。穿过那条强行撕裂的、极不稳定的裂缝,林逸和慕容云感觉自己的存在像是被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滚筒,经历了短暂的、方向感彻底丧失的混乱后,终于被“甩”了出来,重重地“砸”在了一片相对坚实的……数据地面上。
这里似乎是《终极战场》某个早已被废弃的副本后台区域,到处是灰蒙蒙的、未加载完全的地形贴图bug,扭曲的多边形结构刺破“天空”,空气中弥漫着停滞的数据尘埃。远处,本应作为背景的山脉像劣质的油画般凝固着,色彩斑驳脱落。这是一个被系统遗忘的角落,一个规则的垃圾场。
“咳……咳咳……”林逸的意识体剧烈地“波动”着,仿佛一个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精神力彻底枯竭带来的反噬如同万千根细针,持续穿刺着他的思维核心。他甚至连维持意识体基本形态都感到无比艰难,只能勉强“趴伏”在这片虚无的“地面”上,感受着那由底层代码模拟出的、冰冷而粗糙的触感。
另一边,慕容云的状态同样凄惨。他那精心维持的、锚定于“千面人”角色的虚拟形象,此刻变得透明而闪烁,边缘处不断有细微的数据碎片剥落、消散。他单膝“跪地”,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额头,指缝间有紊乱的冰蓝色数据流逸散出来,那是他过度催动“高速迭代”能力后,核心运算逻辑濒临崩溃的征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两人意识中那如同风箱般粗重的“喘息”声(如果意识也有喘息的话),以及周围数据尘埃缓慢飘移的细微簌簌声。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没来得及浮现,就被更深沉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痛楚所淹没。从强行撕裂裂缝进入代码星空,到窥见令人窒息的真相,再到面对“神”与“观测者”的双重绞杀,最后亡命一击逃出生天……这短短时间内经历的一切,其信息量和凶险程度,远超他们过去所有游戏生涯的总和。
那不是游戏。那是踩在真实与虚幻边界上的钢丝,下方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未知深渊。
“……还……活着?”慕容云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电子杂音般的扭曲,打破了沉寂。他的语气中,没有了往常的从容与算计,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沙哑与一丝难以置信。
“……暂时。”林逸的回答同样虚弱不堪。他尝试调动一丝权限,哪怕是最微小的时停,却感觉意识深处传来一阵猛烈的、如同电路短路般的剧痛,迫使他立刻放弃了尝试。能力使用过度,暂时完全瘫痪了。“这里……是哪里?”
慕容云勉强抬起头,那双冰蓝色的数据眼瞳扫视四周,光芒暗澹。“一个……废弃数据缓存区。系统冗余地图的堆积处……暂时……安全。”他的“高速迭代”似乎也受损严重,分析速度慢了许多,但基本的认知还在。
安全?
这个词此刻听起来如此讽刺。在窥见了那个浩瀚而恐怖的代码星空,知晓了自身“钥匙”的身份,并被系统和“观测者”同时标注为“错误”和“清理目标”后,这个世界,还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吗?
两人陷入沉默,各自抓紧这宝贵的喘息时间,试图修复近乎崩溃的意识状态。林逸努力收敛着逸散的精神力量,如同收拾一地破碎的玻璃渣;慕容云则在全力稳定他那濒临溃散的虚拟形象和核心运算单元。
时间在这片遗忘之地缓慢流逝。灰蒙蒙的天空(如果那能称之为天空的话)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时间本身也在这里陷入了停滞。
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细微的冰刺,开始沿着林逸的意识嵴椎(如果意识有嵴椎的话)悄然蔓延。
不是因为身体的虚弱,也不是因为环境的诡异。
而是因为……一种感觉。
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起初极其微弱,如同错觉,仿佛只是过度紧张后的神经质。但很快,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
它不是之前代码星空中那“神”的、充满疯狂与恶意的扫视,也不是“观测者”那冰冷的、带着评估意味的扫描。
这道目光……更加遥远,更加超然。
它仿佛来自世界之外,穿透了《终极战场》的服务器壁垒,穿透了数据与现实的界限,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悄然降临。
冰冷。
这是林逸最直观的感受。那目光中没有情绪,没有意图,甚至没有“观测者”那种基于逻辑的审视。它只是“看着”,如同一个路过的巨人,无意间瞥见了脚下沙盘中的两只蚂蚁。巨人对蚂蚁没有恶意,也没有兴趣,但仅仅是那随意的一瞥,所带来的、源于生命层次巨大差距的压迫感,就足以让蚂蚁肝胆俱裂。
林逸的呼吸(意识层面的)骤然停止了。他僵在原地,连思维都仿佛被冻结。他不敢动,不敢发出任何意念波动,甚至连内心深处都不敢泛起一丝涟漪,生怕引起那目光丝毫的注意。
他小心翼翼地,用尽全部残存的心力,向慕容云发出了一道微弱到极致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意念波纹:“……你……感觉到了吗?”
慕容云的身体也猛地一僵。他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头颅微微低下,但那瞬间绷紧的虚拟形象轮廓,暴露了他同样感知到了那无法形容的注视。
“……嗯。”一个简短的、带着极致压抑的回应。
那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缓慢而无可阻挡地扫过这片废弃的数据缓存区。它掠过那些扭曲的多边形,掠过斑驳脱落的背景贴图,掠过凝固的灰色“山脉”,最终……落在了他们两人身上。
在这一刹那,林逸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剥开了。
不是数据层面的解析,那太低级。
而是一种……存在层面上的透视。
他感觉自己作为“林逸”的个体意识,他拥有的“时停穿入”权限,他过往的经历,他的恐惧,他的坚持,甚至他潜意识中最微小的念头……在这道目光下,都如同摊开在阳光下的透明标本,无所遁形。
没有评判,没有干涉。只是“看到”。
但这种“看到”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恐怖。因为它意味着,他们自以为是秘密的一切,他们拼尽全力守护的自我,在某个无法想象的更高存在眼中,可能毫无意义。
慕容云显然也在承受着同样的压力。林逸能“感觉”到,他那原本就濒临崩溃的虚拟形象,在这目光的注视下,颤抖得更加厉害,仿佛随时会像风中残烛般彻底熄灭。他紧握的拳头(数据构成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色彩,变成惨白。
那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大约三秒。
对于林逸和慕容云而言,却如同三个世纪般漫长。
然后,它如同来时一样,毫无征兆地,移开了。
仿佛只是随意一瞥,确认了沙盘中某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便失去了兴趣,转向了别处。
那冰冷的、源自世界之外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废弃缓存区恢复了之前的死寂,只有数缕尘埃依旧在无声飘落。
但林逸和慕容云,却久久无法动弹。
冷汗(如果意识体会流汗的话)浸透了他们的“身心”。
那是什么?
是“观测者”背后的更高层级?是这个囚笼“看守者”文明曾经面对的敌人?还是……某个对这一切冷眼旁观的、真正意义上的“上帝”?
未知带来恐惧。而一种连其存在形式、目的都无法理解的未知,带来的恐惧是深入骨髓的。
“……刚才……那是什么?”慕容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第一次显露出了如此明显的、超出掌控的惊悸。
“……不知道。”林逸的回答干涩无比,“但肯定……不是‘观测者’,也不是……‘祂’。”
这道目光的层次,远超他们之前接触过的任何存在。
它让他们意识到,他们所以为的“世界真相”,可能仍然只是冰山一角。在囚笼之外,在“观测者”之外,或许存在着更加浩瀚、更加无法理解的现实。
而他们这两个小小的“错误”,不仅惊动了囚笼内的看守和囚犯,似乎……也引来了囚笼外,某些难以言说存在的,短暂一瞥。
这种被更高维度注视的感觉,比直面“神”的疯狂和“观测者”的冰冷,更加令人绝望。
因为它让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与……无足轻重。
慕容云缓缓站起身,他那原本因为力量而充满野心的眼神,此刻混杂着一丝茫然与深深的忌惮。他看向林逸,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等的、带着共同困惑的语气问道:“我们……到底卷入了什么之中?”
林逸沉默着,无法回答。
他只知道,回家的路,似乎变得更加遥远,也更加……凶险了。
而那被注视的感觉,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意识最深处,恐怕此生都无法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