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晚站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指尖划过玻璃上凝结的水雾。窗外是深秋的冷雨,梧桐叶被打得簌簌作响,像谁在低声翻着一本旧书。她转身看向工作台,两张设计图平铺在毡垫上,铅笔线条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纸页边缘已经被反复摩挲得有些发毛——那是给苏磊和夏知瑶的礼服设计,为了下个月那场推迟了二十年的“补礼”。
二十年前,苏磊和夏知瑶结婚时只在民政局门口拍了张红底照片,夏知瑶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苏磊的西装袖口还沾着暗房里的显影剂痕迹。那时他们刚从大学毕业,一个背着相机跑遍城市角落,一个在图书馆的旧书堆里写着没几个人看的诗,口袋里的钱只够买两串糖葫芦当喜糖。如今苏磊的摄影展办遍了全国,夏知瑶的诗集再版了三次,可每次家庭聚会,夏知瑶总会摸着那张褪色的照片叹口气:“还是该有件像样的衣服。”
这话被顾星晚记在了心里。她是苏念安最好的朋友,从穿开裆裤时就在苏家住,苏磊镜头里最早的照片有一半是她和念安挤在一块儿的傻样,夏知瑶给她改的第一条连衣裙至今还挂在衣柜最深处。念安去法国学策展的第二年,苏磊在饭桌上随口提了句“想补拍套婚纱照”,顾星晚当即放下筷子:“衣服我来做。”
设计稿改到第七版时,顾星晚把自己关在工作室三天。苏磊的礼服最初想做成标准的黑色西装,可画到领口时总觉得不对——她想起苏磊书房里那些老相机,黄铜镜头在阳光下泛着暖金色,皮革相机包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光泽。于是她撕掉重画,将西装领改成了复古的戗驳领,用深咖色的羊毛混纺面料,在翻领内侧绣了细小的相机图案,针脚密得像胶片上的银粒。袖口处不钉普通的纽扣,而是做了三个暗扣,扣眼边缘缝着一圈深棕色的麂皮,摸上去像苏磊那台用了二十年的徕卡相机的皮质握把。
“得有烟火气。”顾星晚对着人台喃喃自语。苏磊不是那种端着架子的艺术家,他总爱在拍日出时顺便给晨练的老太太拍张照,回家时兜里常揣着给邻居孩子买的糖。她在礼服口袋里加了个暗袋,刚好能放下他随身携带的那支钢笔——夏知瑶写给他的第一封情书,就是用这支笔写的。
夏知瑶的礼服费了更多心思。她是学文学的,说话时总带着书卷气,可骨子里藏着股韧劲。顾星晚想起她书房里那盏绿玻璃台灯,想起她写稿时总爱披着的那条靛蓝色披肩,想起她看苏磊照片时眼里的光。最初想做旗袍,觉得太拘谨;想做长裙,又觉得缺了点什么。直到某天深夜整理旧物,翻出夏知瑶送给她的第一本诗集,扉页上用钢笔写着:“风穿过树林时,会记得每片叶子的形状。”
她忽然有了灵感。礼服的面料选了米白色的真丝绡,轻薄得像宣纸,在阳光下能透出淡淡的光泽。领口做了低低的圆领,边缘用同色系的丝线绣了细小的文字,是夏知瑶诗里的句子:“光影是流动的墨,岁月是未干的纸。”裙摆不是规规矩矩的直筒,而是像翻开的书页一样微微散开,每一层纱上都用银线绣着细碎的光斑图案,远看像苏磊照片里常出现的那种清晨的雾霭。
最特别的是袖子。顾星晚想起夏知瑶总爱在拍照时挽着苏磊的胳膊,于是把袖子做成了七分袖,袖口处缝着一圈可拆卸的蕾丝,蕾丝上缀着小小的珍珠,像夏知瑶戴了多年的那串项链——那是苏磊用第一笔稿费买的,珍珠不大,却被摩挲得格外温润。“这样她挽着苏叔叔的时候,珍珠会碰到他的袖口,”顾星晚对着空气比划,“就像他们这么多年,一直碰在一起的日子。”
下班的时候,顾星晚特意去找了苏磊的老同事。那位退休的老摄影师翻出一沓旧照片,其中一张是苏磊和夏知瑶在大学湖边的合影,夏知瑶穿着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裙摆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蝴蝶。“她那时候总穿这种淡紫色,”老同事笑着说,“苏磊说这是‘诗的颜色’。”顾星晚回去后,在夏知瑶礼服的内衬里悄悄缝了一层淡紫色的真丝,只有在转身时才能隐约看到一点紫色的影子,像藏在岁月褶皱里的秘密。
苏磊来试衣那天,顾星晚紧张得手心冒汗。他穿上礼服时,工作室里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苏磊对着镜子转了转,忽然伸手摸了摸领口内侧的相机刺绣,眼眶一下子红了:“这是我第一台相机的样子。”他拉开口袋,发现那个暗袋时,掏出自己的钢笔放进去,尺寸刚刚好。“知瑶总说我丢三落四,”他低头笑了笑,声音有点哽咽,“这下丢不了了。”
夏知瑶试衣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她来时穿着米色风衣,手里拿着本刚看完的书。顾星晚帮她拉上拉链,转身拿来镜子时,看见夏知瑶正对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发愣。阳光透过雨帘照进来,真丝绡的裙摆泛着柔和的光,袖口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这上面的字……”夏知瑶抬手摸着领口,指尖触到那些细小的针脚,忽然说不出话来。那是她写在日记本里的句子,从未发表过,只有当年去她家借宿的顾星晚,在帮她收拾书桌时瞥到过一眼。
“念安说,您当年最喜欢在傍晚写东西。”顾星晚轻声说,“这料子在暖光下会更好看,就像您书房的台灯。”夏知瑶转过身,忽然抱住她,肩膀微微发抖。顾星晚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墨香,像回到了小时候,夏知瑶坐在书桌前写字,她和念安趴在地毯上看画册,窗外的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修改细节的日子里,顾星晚总想起念安。视频通话时,她举着半成品给屏幕那头的念安看,念安在巴黎的公寓里跳起来:“天哪,星晚,你怎么知道我妈想要这种感觉?”顾星晚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蕾丝:“你忘了?小时候你妈给我们讲《小王子》,总说狐狸的尾巴要像夕阳下的麦田,现在这裙摆不就是吗?”念安那边沉默了几秒,忽然说:“等我回去,一定要第一个看他们穿上的样子。”
可念安最终还是没能回来。她负责的策展项目临时出了问题,视频里红着眼圈说抱歉,顾星晚却说:“没事,我给你开直播。”其实她知道,念安是怕看到爸妈穿礼服的样子会哭——她们俩从小就爱哭,看个动画片都会抱着彼此抹眼泪。
拍婚纱照那天是个晴天。顾星晚提前去了摄影棚,看着苏磊和夏知瑶坐在化妆镜前。苏磊对着镜子系领带,手指有点抖,夏知瑶伸手帮他,指尖碰到他袖口的麂皮时,两人都笑了。化妆师想给夏知瑶化浓点的妆,被她摆手拒绝:“就这样挺好,跟当年一样。”可顾星晚发现,她悄悄抹了点口红,是当年苏磊送她那串珍珠项链时,她攥在手里的那支廉价唇膏的颜色。
苏磊拿起相机给夏知瑶拍了张试拍的照片,镜头里的她穿着米白色礼服,站在柔光下,裙摆像被风吹起的书页。“还是这么好看。”苏磊放下相机,声音有点哑。夏知瑶瞪他一眼,眼眶却红了:“当年你说我穿棉布衬衫最好看。”“都好看,”苏磊走过去牵住她的手,“穿什么都好看。”
顾星晚站在角落,看着他们在背景板前慢慢走动。苏磊的礼服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夏知瑶袖口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摄影师让他们靠近些,苏磊很自然地把胳膊弯起来,夏知瑶顺势挽住他,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顾星晚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张红底照片,那时他们也这样挽着手,只是那时的衬衫和西装都带着青涩,如今的礼服却裹着岁月的温度。
中场休息时,夏知瑶走到顾星晚身边,从包里拿出个小盒子:“给你的。”打开一看,是支钢笔,笔帽上刻着小小的“星”字。“当年给念安的那支弄丢了,”夏知瑶笑着说,“这支给你,以后设计图上的字,该写得更好看些。”顾星晚捏着钢笔,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学做衣服,把针脚缝得歪歪扭扭,是夏知瑶握着她的手,一针一线教她:“慢慢来,就像写诗,每个字都要落在心里。”
苏磊走过来,手里拿着相机:“星晚,过来合张影。”顾星晚刚站过去,夏知瑶就把她往中间拉了拉,苏磊的胳膊搭在她肩上,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快门按下的瞬间,顾星晚看见背景里的礼服挂在衣架上,在风里轻轻晃动,像两朵慢慢绽放的花。
晚上给念安打视频,顾星晚把照片一张张翻给她看。念安在屏幕那头哭得稀里哗啦,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妈袖口的珍珠是不是我送她的那串拆的?我就知道你会用!”顾星晚笑着点头,忽然发现照片里苏磊礼服的暗袋鼓鼓的,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装着那支钢笔,钢笔里大概还夹着夏知瑶今天偷偷塞给他的小纸条——就像过去二十年里,他每次出差,她都会在他包里放一张写着诗句的便签。
“等你回来,我给你也做一件。”顾星晚对着屏幕说。念安吸吸鼻子:“要跟我妈那件配的,我要当她的‘小书页’。”“好啊,”顾星晚看着窗外的月亮,“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看他们的照片,就像小时候那样,挤在沙发上,从头笑到尾。”
工作室的灯亮到深夜,顾星晚把两件礼服仔细叠好,放进铺着软布的箱子里。礼服上的针脚在灯光下像一串细密的省略号,省略的是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是苏磊镜头里藏了二十年的温柔,是夏知瑶诗行里未写完的牵挂,是她和念安之间不用言说的默契。她忽然想起夏知瑶说过的一句话:“最好的时光,不是定格在照片里,而是穿在身上,走在路上,记在心里。”
箱子盖合上的瞬间,顾星晚仿佛听见轻微的声响,像是珍珠碰到了麂皮,像是钢笔滑进了口袋,像是岁月把所有的温柔,都缝进了这两件衣服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