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金陵城从清晨起就笼罩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既是节日的喜庆，又是战时的压抑。街巷里飘着炖肉和炸丸子的香味，但店铺大多关门歇业，行人脸上也少见笑容。家家户户门前贴上了新的春联，但墨迹未干的红色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眼。
颐和路安全屋里，陈朔天没亮就醒了。
他站在二楼窗前，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昨夜冻雨停后，气温骤降，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在晨光中晶莹剔透。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像试探的鼓点。
苏婉清端着早饭进来时，看见陈朔手里拿着两份刚破译的电文，眉头紧锁。
“延安急电。”陈朔没有回头，“日军华北方面军有异动，多个师团在向山东、河南交界处集结。中央判断，春节后可能有大规模军事行动。”
“这和金陵有什么关系？”
“华北一动，华东的压力就会减轻。”陈朔转过身，“日军的兵力是有限的，加强华北，华东就必然收缩。影佐的特别战略课、鹈饲的审计组，他们的资源也会受到影响。”
“这是好消息？”
“短期是，长期未必。”陈朔走到书桌前，摊开地图，“如果华北战事吃紧，日方在华东的策略可能会从‘控制’转向‘榨取’——用更激进的手段搜刮物资，镇压会更残酷。鹈饲的经济管控，影佐的社会监控，都会变本加厉。”
苏婉清把粥碗放在桌上：“那我们现在……”
“按计划进行，但加快速度。”陈朔端起粥碗，但没喝，“鹈饲今天一定会行动。除夕是中国人最重视的节日，家家户户都要采购年货，物资流动达到高峰。这是他观察经济网络的最佳时机。”
“我们要怎么做？”
“既要让他看到想看的，也要让他看不到不想让他看的。”陈朔快速喝完粥，“你去找顾文渊，让他今天照常开门营业，但要调整货品——多摆些年画、春联、鞭炮这些应景的东西，少摆敏感书籍。另外，让他准备一批特制的‘福字’。”
“特制的？”
“在福字的暗纹里，加入摩尔斯电码。”陈朔说，“内容很简单：除夕平安，来年再聚。这些福字免费赠送，来买年货的客人都给一张。鹈饲的人如果来查，只会看到商家促销，看不出其他。”
苏婉清点头记下。
“然后你去下关码头找老赵。”陈朔继续说，“告诉他，今天所有识字班成员，以‘老乡会’的名义聚餐。地点分散，人数控制在十人以下，时间错开。聚餐时只聊家常，不谈正事。但要记住每个人的到场情况——谁来了，谁没来，为什么没来。”
“这是要……”
“测试网络的应急响应能力。”陈朔说，“如果所有人都能安全到场，说明我们的隐蔽措施有效。如果有人缺席，要立即查明原因——是被监控了，是出意外了，还是叛变了。”
苏婉清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除夕夜的聚餐，本是最自然的集会理由。但如果连这样的集会都有人缺席，那说明网络已经出现了漏洞。
“那你呢？”她问。
“我去见周明远。”陈朔看了看怀表，“影佐今天应该会放陆修文出来，这是做给文化界看的‘姿态’。周明远需要我去帮他把握分寸——既不能表现得对日方太殷勤，也不能让影佐觉得他不配合。”
两人分头行动。
辰时正（早上七点），陈朔化装成“张明轩”出了门。他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绸面长衫，外罩黑色团花马褂，手里提着两盒点心——这是走亲访友的标准装扮。
街上比平日热闹些，但热闹中透着紧张。挎着篮子采购年货的妇人步履匆匆，巡逻的警察明显增多，每个街口都有便衣的身影。陈朔注意到，这些便衣的监视重点不是行人，而是商铺——尤其是米店、油坊、布庄这些售卖生活必需品的店铺。
鹈饲的经济监控，已经下沉到最基层。
陈朔拐进一条小巷，巷子深处有一家不起眼的茶楼，招牌上写着“清心茶社”。这里是周明远的一个秘密联络点，平时很少启用。
茶楼里空荡荡的，只有掌柜在柜台后打瞌睡。陈朔径直上了二楼，最里面的雅间门虚掩着。
推门进去，周明远已经到了。他今天穿了件普通的棉袍，看起来像个落魄文人，但眼睛里的红血丝暴露了他的疲惫。
“张先生来了。”周明远起身相迎，声音沙哑。
“周先生一夜没睡？”陈朔在对面坐下。
“睡不着。”周明远苦笑道，“今天要放的陆修文，明天要给的名单，后天要面对的鹈饲……每一件都像石头压在心上。”
陈朔没有接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推过去。
“这是什么？”
“给陆修文的。”陈朔说，“他今天出来后，一定会被很多人围着问东问西。你把这个给他，让他照上面的说。”
周明远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短短几行字：
问：在里面怎么样？
答：就是问了问话，没为难。
问：为什么放你？
答：说是误会，查清楚了。
问：以后还参加活动吗？
答：看情况，先过年。
“就这么简单？”周明远抬头。
“越简单越安全。”陈朔说，“陆修文现在最需要的是低调。话说得越多，破绽越多。影佐放他出来，不是为了让他感恩戴德，是为了观察文化界的反应——谁会去慰问他，谁会躲着他，谁会趁机打探消息。”
周明远明白了。陆修文现在是个诱饵，影佐要用他来钓更大的鱼。
“那我该怎么做？”
“你亲自去接他，但不要单独去。”陈朔说，“带上两个联统党里有分量、但又不是核心的人。接到人后，直接送他回家，不要在外停留。如果有人来探望，一律谢绝，说过完年再说。”
“这样会不会显得太冷漠？”
“冷漠比热情安全。”陈朔说，“影佐现在最警惕的，就是和文化界的紧密联系。你表现得公事公办，反而会让他觉得，陆修文在这件事里没那么重要，之前的冲突真的只是‘个人行为’。”
周明远点点头，把纸条小心收好。
“名单的事呢？”他问，“明天就要给影佐了，我现在还没决定……”
“我帮你拟了一份。”陈朔又掏出一张纸，“二十个人的名单，分成三类。”
周明远接过，快速浏览。名单上的人他大多认识，有些甚至很熟悉。
“第一类，七个人，是真正的‘激进分子’。”陈朔解释，“他们公开批评日方政策，组织过抗议活动，已经被影佐盯上了。这些人保不住，不如主动交出去，还能换取信任。”
“第二类呢？”
“八个人，是‘模糊地带’。”陈朔说，“他们时而激进，时而保守，取决于风向。这些人交给影佐，不会造成太大损失，但能显得名单很‘全面’。”
“第三类……”
“五个人，是我们的‘刀’。”陈朔的声音压低，“他们擅长散布消息，制造舆论，但表面上和政治无关。影佐监控他们，只会发现他们在传播各种真假难辨的谣言——而这些谣言，会打乱鹈饲的数据分析。”
周明远看着名单，手指微微颤抖。他明白这份名单交出去意味着什么——二十个人的命运，也许就从此改变。
“没有别的办法吗？”他低声问。
“有。”陈朔说，“但需要时间。所以名单要分批给——明天先给前十个人，说剩下的还在核实。这样可以争取时间，让我们有机会把真正重要的人转移出去。”
“怎么转移？”
“年关是最好的掩护。”陈朔说，“回乡、探亲、访友，这些理由都合情合理。我已经安排好了通道，从金陵到苏北，再从苏北到更远的地方。但需要联统党配合——开具介绍信、提供路费、安排接应。”
周明远沉默了很久。窗外传来街上小孩的嬉闹声，和这间屋子里的沉重形成鲜明对比。
“我明白了。”他终于说，“名单我交，人我帮你转移。但张先生……不，陈先生，我有一个条件。”
“请说。”
“这些人，无论他们去哪里，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周明远盯着陈朔的眼睛，“联统党都要对他们负责到底。他们的家人，他们的生活，不能因为今天的决定而毁掉。”
陈朔郑重地点头：“我答应你。”
两人又商量了些细节。周明远提到，联统党高层对目前的局面很不满，认为他过于妥协。但他坚持认为，在现在的压力下，硬扛只有死路一条。
“高层有些人，还在幻想重庆方面会反攻。”周明远苦笑，“他们不明白，金陵不是重庆，我们没有长江天险，也没有美援飞机。我们能靠的，只有自己的智慧和耐心。”
陈朔没有评论。联统党内部的矛盾，他有所耳闻，但那是周明远需要处理的问题。
巳时二刻（九点半），陈朔离开茶楼。他故意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没有人跟踪，才往颐和路方向走。
街道上的年味越来越浓了。家家户户开始贴春联、挂灯笼，孩子们穿着新衣在门口放鞭炮。但在这表象之下，陈朔能感觉到一种紧绷——巡逻队的脚步声更密集了，便衣的身影更多了，商铺老板的脸上都带着警惕。
转过一个街口，他忽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是顾文渊，正从文渊阁书店出来，手里提着一摞书。他看到陈朔，微微点头，但没有打招呼——这是约定的规矩，公开场合不直接接触。
但顾文渊做了一个细微的动作：他用左手扶了扶眼镜，扶了三次。
这是紧急情况的暗号。
陈朔面不改色地继续往前走，心里却在快速思考。顾文渊遇到了什么？是鹈的人又来了？是书店出事了？还是其他什么？
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回颐和路安全屋。苏婉清还没回来，屋里空荡荡的。
陈朔在书桌前坐下，开始分析。顾文渊的暗号有三个级别：扶一次眼镜是“有情况但可控”，扶两次是“需要尽快见面”，扶三次是“危险，可能暴露”。
三次，是最严重的级别。
但顾文渊刚才的表情很平静，行动也很自然，不像是被监视或胁迫的样子。那为什么发最高级别的警告？
陈朔站起身，走到窗边。从这里可以看到文渊阁书店的屋顶，但看不到正门。他等了十分钟，没有看到异常——没有警察，没有便衣，没有围观人群。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脚步声。
苏婉清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下关码头出事了。”她进门就说，“不是昨天那种小冲突，是大事。”
“什么事？”
“鹈饲的审计组在码头仓库查到了一批‘违禁物资’。”苏婉清喘了口气，“不是我们的，是联统党的——五百册《抗战文选》，用油布包着，藏在腌菜桶里准备运往江北。”
陈朔的心沉了下去。《抗战文选》是联统党编印的爱国读物，在日占区属于绝对禁书。五百册，足够定一个“反日宣传”的重罪。
“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早上，辰时左右。”苏婉清说，“鹈饲的人突击检查码头仓库，本来是想查纸张油墨流向，结果撞上了这批书。现在码头已经被封锁，所有相关人员都被控制起来了。”
“老赵呢？”
“他不在现场，但他手下的两个工友被抓了。”苏婉清说，“那两个人只是帮忙搬运，不知道桶里是什么。但鹈妾不会管这些，只要沾上边，就是嫌疑犯。”
陈朔在房间里踱步。这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鹈饲查获这批书，一定会顺藤摸瓜追查来源。而联统党的印刷网络，和周明远密切相关。一旦追查到周明远，那今天的所有安排都会失效。
更麻烦的是，这批书是在下关码头被查获的——这正是老赵负责的区域。虽然老赵本人不在现场，但他的手下被抓，他很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
“顾文渊知道了吗？”陈朔问。
“应该知道了。”苏婉清说，“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书店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像是日方的车。”
陈朔明白了。顾文渊的三次扶眼镜，就是因为这个。鹈饲查获禁书，一定会扩大调查范围。文渊阁书店作为金陵有名的文化场所，自然是重点目标。
“我们现在怎么办？”
陈朔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书桌前，看着那份刚刚和周明远商量好的名单。名单上的二十个人，有些可能已经来不及转移了。
“先通知周明远。”他做出决定，“让他知道码头的事，但不要慌。联统党的印刷网络有保护措施，不会轻易被追查到源头。只要他稳住，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然后呢？”
“然后，我们要给鹈饲制造一个新的焦点。”陈朔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如果他的注意力被其他事情吸引，对码头事件的追查就会放缓。”
“用什么吸引？”
“用影佐。”陈朔说，“鹈饲查获禁书，这是他的功劳。但影佐会怎么想？他的特别战略课负责文化管控，这么大规模的禁书流通，他却没发现，这是他的失职。两人之间，本来就有矛盾。”
“你是说，让鹈饲和影佐内斗？”
“不是我们让，是他们本来就会。”陈朔开始写一张纸条，“我们只需要加一把火——让周明远‘无意间’透露给影佐，说鹈饲的审计组在码头‘越权执法’，干扰了正常的文化管控工作。”
苏婉清看着陈朔写完纸条，内容很简单：
码头事发，鹈饲抢功。可向影佐诉苦，言其越权。
“这能行吗？”
“影佐现在最需要的是确立自己的权威。”陈朔把纸条折好，“鹈饲虽然归他管理，但在金陵，文化管控是他主要关注范围。鹈饲擅自行动还查获重大案件，这在影佐看来就是挑衅。两人之间的矛盾，会比我们想象的更激烈。”
他让苏婉清立刻把纸条送给周明远——不是直接送，是通过豆浆摊的老汉。每天的豆浆油条交易，在这个时候成了最安全的通道。
苏婉清走后，陈朔一个人站在窗前。
外面的街道上，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午时快到了，家家户户开始准备年夜饭。炊烟从屋顶升起，在寒冷的空气中笔直向上。
但在这祥和的表象下，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鹈饲查获禁书，影佐权威受损，周明远面临危机，顾文渊可能暴露，老赵的手下被抓……每一个问题都需要解决，每一个危机都需要应对。
陈朔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需要在这复杂的局面中，找到那条唯一的生路。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不是约定的暗号，而是慌乱的、连续的敲击。
陈朔迅速下楼，从门缝里往外看——是林墨，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开门让林墨进来，年轻人几乎站不稳。
“陈先生……出大事了……”林墨喘着粗气，“藤田浩二……他被抓了！”
陈朔愣住了：“谁抓的？为什么？”
“影佐的人。”林墨说，“就在刚才，在顾颉刚先生家门口。说藤田‘通敌’，帮中国人打探军事情报……”
“什么军事情报？”
“就是顾先生那个失踪的学生……”林墨的声音在颤抖，“藤田帮忙打听，结果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现在人已经被带走了，顾先生气晕了过去，被送医院了……”
陈朔感觉一阵眩晕。藤田被抓，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藤田浩二，影佐的部下，日方的心理学专家，因为帮中国学者找学生而被捕？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
但林墨的表情告诉他，这是真的。
窗外，午时的钟声响起。
除夕的正午，金陵城的天空却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
陈朔扶住门框，努力让自己冷静。藤田被捕，顾颉刚住院，码头禁书案，鹈饲和影佐的矛盾，周明远的危机……所有问题在这一刻同时爆发。
这个除夕，注定无法平静了。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