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山的狼嚎撞进耳膜时,我正盯着焦土上那道未干的“笑”字。
黑血在地面洇开,像团化不开的墨,而灰莲残体下的土突然簌簌翻动——惊云的雷纹“轰”地炸开,脊背上的古篆“书”字亮得刺目,它前爪重重拍地,喉间滚出破锣似的低吼,瞳孔里映出焦土下蔓延的黑脉。
“看根脉。”阿影的声音像淬了冰,她蹲下身,指尖擦过地面龟裂处,“不是歪扭,是在学笔画结构。第一笔横,第二笔撇……”她忽然顿住,抬眼时睫毛都在抖,“它不是在学人说话……是在学‘成为人’。”
我蹲下来,指腹压在“笑”字最扭曲的那笔上。
黑血还带着温,像当年停尸房里妹妹额头没干的血。
“好啊,”我扯了扯嘴角,喉结动了动,“那就让它写完——写到‘我’字最后一笔,就是它断气的时候。”
惊云的尾巴扫过我手背,我摸出妹妹的红发带,发带内侧的血字“你笑错了,该哭的时候”蹭着掌心。
我轻轻把发带系在惊云额前,红绸扫过它耳尖,它立刻安静下来,雷纹顺着脖颈淌成细流。
红绳孩童不知何时爬到我脚边,小手揪住我衣角,我弯腰把他抱起来,让他掌心贴住我左手——他的火种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炭,隔着皮肉烙进我血管。
“知道人在绝境里最怕什么吗?”我对着地脉轻声说,指节抵着焦土,“不是死,是说不出话。”风卷着镜火的灰烬掠过鼻尖,我想起疯人院的铁床,想起护士把压舌板塞进我嘴里时,我拼命想喊“小芷”却只漏出气声。
“三年,我被药封了喉,连哭都只能咬枕头。”我转头看向阿影,她的瞳孔里映着镜火,“可最狠的咒,从来不是吼出来的——是烧在心里,十年不灭。”
惊云仰天长啸,雷火从它爪尖窜出,在“笑”字周围画出七道光圈。
我认得出那弧度——和当年病房铁窗的铁栏一模一样,每道环都卡着我曾经撞得头破血流的位置。
我盘坐在环心,镜火“呼”地裹住我,残魂被烧得发烫,像要从七窍里钻出来。
“开始了。”我闭着眼,指尖掐进掌心,“焚‘妈’。”
地脉猛地一震。
那是停尸房外的夜,我扒着门缝,看见妈妈躺在推床上,白被单盖到胸口,手腕上还系着她卖早餐时戴的蓝布袖套。
我想喊“妈”,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护士拽着我后衣领拖走时,我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像被踩扁的鸭子。
镜火里腾起一团白雾,是“妈”字的残音,被烧成灰,落进地脉。
焦土下的黑脉抖了抖,“我”字的第三笔明显深了。
“焚‘屠三’。”
这次地脉震得更凶。
我看见屠三的金链子在路灯下晃,他踩碎爸爸的算盘,血珠溅在“诚信经营”的木牌上。
我躲在巷口垃圾桶后面,指甲抠进铁皮里,想骂“屠三你不得好死”,可张了三次嘴,只漏出呜咽。
镜火“噼啪”炸响,“屠三”两个字在火里扭成蛇,钻下地脉。
“我”字的第四笔已经快连到第五笔。
“焚‘哥在’。”
这是焚心祭前夜,我对着妹妹的红发带说话。
她的发卡还别在带尾,是塑料的小蝴蝶,翅膀缺了半片。
我想对她说“哥在,哥一定给你报仇”,可话到嘴边,突然想起疯人院护工掐着我脖子说“再乱叫就打镇静剂”。
镜火突然烧得通红,“哥在”两个字被撕成碎片,每片都沾着我当年咬舌时的血。
地脉开始剧烈震颤,灰莲残体上的黑脉暴起如蛇,“我”字的最后一笔在焦土上缓缓延伸,只差半寸就能闭合。
“就是现在!”我猛地睁眼,镜火“轰”地窜到三丈高,左手被红绳孩童的火种烫得发疼,右手扣住惊云后颈的雷纹——两股力量顺着手臂炸开,在我掌心凝成一根赤金刺,刺尖上浮着疯人院铁床的影子,还有我咬舌时,铁栏上蹭的血。
“去!”
赤金刺“唰”地扎进灰莲根脉。
地脉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比之前更尖、更哑,像有人用指甲刮玻璃。
灰莲残体剧烈抽搐,黑血喷得老高,“我”字最后一笔在焦土上烧出一道裂痕,歪歪扭扭的,真像条被割断的舌头。
惊云的雷纹大亮,守界之瞳里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它冲我低鸣一声,尾巴尖扫过我手背——灰莲的“书写本能”,碎了。
阿影蹲下来,指尖沾了点黑血,放在鼻下闻了闻,突然笑出声:“它在抖。像被拔了舌头的狗。”
我没说话,盯着灰莲残体。
它伏在焦土上,花瓣焦黑蜷曲,再没有半分要写字的意思。
可红绳孩童突然拽了拽我衣角,他的小脸上沾着黑灰,眼睛亮得惊人:“它……在舔伤口。”
我顺着他手指看过去——灰莲残体边缘,一片最小的残瓣缓缓卷起,轻轻触碰那道“舌断”的裂痕,动作轻得像猫舔爪子。
黑血沾在残瓣上,又被它慢慢蹭进裂痕里,像是在……学“舔”。
风突然转了方向,镜火的灰烬扑在我脸上。
我摸出腕上的红发带,内侧的血字贴着脉搏,“你笑错了,该哭的时候”还在渗血。
“好。”我对着灰莲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接下来,我教你——人怎么用舌头,说最后一个谎。”
野人山的狼嚎又近了些,这次混着点别的动静,像是什么东西擦过岩石,细碎,轻得几乎听不见。
而灰莲那片残瓣,还在一下一下舔着裂痕。
地脉里,传来极轻的、像是吞咽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