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独自一人,站在陌生的岸边。脚下是湿润而又坚实的黑色礁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草木清香。
他没有去感受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未曾有片刻的松懈。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转身,用最快的速度,清理掉自己从船上走下时,在湿软泥地上留下的那几个浅浅的脚印。
做完这一切,他身形一晃,没有丝毫的停顿,直接遁入了岸边那片广袤而又阴暗的原始密林之中。
他需要一个藏身之所,一个能让他暂时安全,并冷静观察这个全新世界的巢穴。
在林中穿行了数个时辰,彻底远离了那处隐秘的港湾之后,他最终在一面毫不起眼的、长满了青苔的巨大山壁之下,寻到了一个被藤蔓遮掩的天然洞穴。
洞穴不大,仅有数丈方圆,内部干燥,且通风良好。
林木走进洞穴,第一件事,便是在洞口内外,布下了三层最简单的示警阵盘。这些阵盘,或许挡不住高阶修士的一击,但任何活物一旦靠近,都足以让他在第一时间察觉。
当最后一面阵旗没入土中,一层微不可察的灵光在洞口一闪而逝时,他那根紧绷了七天七夜的神经,才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他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坐下,开始清点自己如今的全部家当。
储物袋中,灵石,在支付了鬼手三那高昂的尾款之后,只剩下不足三百块。各种丹药,也已在为这次远行做准备时,消耗殆尽。威力强大的符箓,倒是还剩下不少,但这些,都是他轻易不会动用的保命底牌。
他现在,比两年多前,初到墨礁坊市时,还要穷困。
一股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在洞府中潜藏了两日,将自身的精气神都调整至巅峰状态后,林木才开始了第一次、也是最谨慎的一次探索。
他再次易容,将自己的面容,变得更加普通,一双眼眸中的神采尽数敛去,只剩下麻木与疲惫。他又将修为,牢牢地压制在练气八层的水平,这是一个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引起太多注意的、不上不下的境界。
他没有选择飞行,而是以运用流云遁法,在山林中穿行,小心翼翼地,朝着岛屿上灵气最浓郁、有修士聚集的方向潜行而去。
半日之后,一个规模颇大的港口集镇,出现在了他的视野尽头。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伏在一处山坡的灌木丛后,静静地观察着。
很快,一面在港口最高处迎风招展的巨大旗帜,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面旗帜,以深邃的蓝色为底,上面用银色的丝线,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肋生双翼的银色大鱼。那大鱼,姿态矫健,正做破浪飞天之势,显得威风凛凛。
林木的身体,在看到那面旗帜的瞬间,彻底僵住了。他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这个标识,他绝不会认错!
在他当初加入支援三宗之前,所有关于盟友势力的资料,他都曾熟记于心。这个标识,正是荡海国三宗联盟之中,以遁速和情报网着称的强大盟友,飞鱼帮的宗门旗帜!
飞鱼帮!
这里,果然是飞鱼帮的地界!
他没有被鬼手三,送到什么不知名的蛮荒之地,而是跨越了黑水宗那严密无比的封锁线,直接来到了盟友的腹地,这鬼手三说的都是真的!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从他的心底最深处,轰然涌起,几乎要冲垮他所有的理智。压抑了两年多的、那种不见天日的绝望与迷茫,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炽烈的光芒,瞬间驱散得干干净净。
但他毕竟是林木。
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与狂喜之后,他以强大的心性,强行将这股翻腾的情绪,压回了心湖之底。
他没有立刻现身,因为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他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一个失踪了两年的流云宗弟子,突然出现在此地,声称自己从那场筑基修士都受到波及的炎礁大爆炸中活了下来,这本身,就充满了太多的疑点。
偷渡之事,更是绝不能吐露分毫。
他需要一个足够正式的、能让他直接与飞鱼帮高层对话的渠道。
在又花费了数日时间,对整个港口集镇进行详细的观察之后,他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集镇中心,那座三层高的、由青色巨岩垒砌而成的雄伟建筑之上。
建筑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大字——破浪堂。
这里,正是飞鱼帮设立在此地,专门负责发布任务、兑换战功的官方堂口,必然有足够分量的人物坐镇。
林木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换上了那套虽然有些陈旧、但依旧能看出制式的流云宗外门弟子服,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迈步,向着破浪堂的正门,走了过去。
“站住!”
在堂口门前,他被两名身着银边蓝衫、手按腰间弯刀的飞鱼帮弟子,伸手拦下。这两名弟子,皆是练气后期的修为,眼神锐利,浑身散发着一股精悍之气。
“此乃本帮重地,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林木不卑不亢,对着二人,拱了拱手,沉声道:“在下流云宗弟子林木,有要事求见此地主事之人。”
两名守卫弟子闻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怀疑。其中一人冷声道:“流云宗?荡海国与此地相隔何止万里,阁下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林木没有多言,从储物袋中,取出了那枚一直贴身存放的、代表他身份的、刻有流云暗纹的青色玉牌。
看到这枚令牌,两名守卫的脸色,才终于变得郑重起来。他们立刻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布满了符文的阵盘,小心翼翼地将林木的令牌,放入阵盘中央的凹槽之中。
随着一道灵光注入,阵盘之上,一层柔和的青光亮起,清晰地浮现出流云宗三个古朴的篆字。
令牌为真!
两名守卫的态度,瞬间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转变。他们收起了所有的怀疑与戒备,其中一人立刻抱拳道:“原来是流云宗的道友,失敬了。请道友在此稍候,我立刻入内通报!”
不多时,那名弟子便快步返回,对着林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道友,我们堂主有请。”
林木点了点头,跟随着他,走进了这座气派的破浪堂。
在内堂,他见到了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的老者。老者身着飞鱼帮的长老服饰,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威压,让林木确定,此人,定是一位修为深厚的筑基期修士。
“在下林木,拜见前辈。”林木恭敬地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那老者摆了摆手,目光如电,上下打量着林木,“听弟子说,你是流云宗的道友?据老夫所知,两年前,我三宗与黑水宗的大战之后,通往荡海国的航道,便已尽数被封锁。不知小友,是如何来到此地的?”
来了。
林木心中一定,将那早已在心中排演了无数遍的说辞,缓缓道来。
他讲述了自己参与了奇袭炎礁的核心任务。在任务最后,遭遇了黑水宗的疯狂反扑,丹火大阵被引爆,所有同门尽数……陨落。
讲到这里,他的声音,适时地带上了一丝悲痛与沙哑。
“在下,是在最后关头,侥幸捏碎了一枚宗门长辈早年赐予的、极其罕见的小挪移符,才逃得一命。但因身受重伤,最终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荒岛之上。”
“在下在岛上,独自休养了整整两年,才勉强恢复修为。之后,便一路向着有修士气息的方向打探,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最终寻到了贵帮的地界。”
这个故事,九分真,一分假,完美地解释了他为何能生还,为何失联两年,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飞鱼帮长老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情,也从最初的审视,渐渐变为动容与慨叹。他显然是知道当年那场大战的惨烈,也知道奇袭炎礁这等任务的凶险。对于林木的说辞,他没有找出任何的破绽。
“想不到,当年那支小队,竟还有你这么一位幸存者。”长老长叹一声,“不愧是流云宗的弟子。”
林木摇了摇头,随即,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两枚漆黑的、刻有血色骷髅头的令牌,双手奉上。
“前辈,此行前来,除了向联盟报一声平安之外,也是为了完成当初联盟下达的一项长期任务。”
“在下侥幸,在炎礁之战中,曾斩杀两名黑水宗练气十层大圆满的魔修头目。按照当初的任务规定,凭此战功,可向联盟任何一宗,兑换筑基丹主药一份。”
长老接过令牌,神识一扫,确认是黑水宗精锐弟子的身份令牌无误后,眼中对林木的赞许之色,更浓了几分。
一个能在绝境中反杀同阶大圆满的弟子,其心性与实力,都远非常人可比。
“好!好一个流云宗弟子!”长老抚掌赞道,“联盟的规矩,我飞鱼帮自然遵守。恰好我这新到几份主药,你来的正好,你在此稍候,老夫这便去为你取来!”
一炷香后,长老返回,手中多了一个由深海寒玉制成的、散发着丝丝凉气的玉盒。
“林木,这便是碧水麒麟涎,你且收好。”
林木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他那颗同样沉重了两年多的心,在这一刻,都终于落到了实处。
“多谢前辈!”他由衷地说道。
“份内之事罢了。”长老摆了摆手,随即又道,“如今战局僵持,黑水宗对我三宗的封锁,比以往更甚。你想从外围直接绕行返回流云宗,恐怕不易。”
林木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只听长老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一丝傲然:“不过,大战之后,我三宗为了互通有无、传递战报,早已合力开辟出了一条内部的秘密航线。此航线,由我三宗高手轮流护卫,专门用于往来于我飞鱼帮、碧波门与你们流云宗之间。”
“老夫会为你开具一份最高等级的通行手令。”长老看着林木,眼中带着嘉许,“三日后,你可凭此手令,搭乘我帮专门运送战略物资的飞鳞舟,前往碧波门在碎星群岛的最大驻地。”
“到了碧波门的地界,你再凭此手令与你的身份令牌,向他们求助,便可经由他们的内部渠道,最终返回流云宗的山门。虽然路途曲折了些,但却是我三宗联盟之内,最为稳妥的路径。”
林木闻言,胸中那块积郁了两年的巨石,终于彻底粉碎,化为乌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心底深处涌起,顺着四肢百骸缓缓流淌,驱散了他身上最后一丝源自颠沛流离的寒意。
回家的路,第一次,变得如此坚实而又可靠。
他走出破浪堂,站在飞鱼帮集镇繁华的街道上,抬头看了一眼久违的、不属于黑水宗的、湛蓝的天空。阳光洒下,带着一丝暖意。
他将那只盛放着筑基丹主药碧水麒麟涎的玉盒,紧紧地握在手中。
他知道,自己那漫长而又黑暗的逃亡生涯,到此,算是真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