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阴云蔽月，唯有几缕惨淡的清辉偶尔漏下，将城南废寺映照得如同巨兽支离破碎的骸骨。
萧逐渊孤身踏入寺门，玄色织金锦袍将他完美融于夜色，他步履沉稳，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过每一处可能藏匿危机的阴影。寺外，严锋与影卫已如铁桶合围，弓弦绷紧，只待号令。
“你来了。”
一个女声突兀响起，清冷空灵，声音来自大雄宝殿深处，那尊半边佛首已然坠地的释迦牟尼像前。
萧逐渊目光锁定那道背对他的素白身影。宫装缟素，身形窈窕，在满目疮痍中，洁净得诡异，孤寂得瘆人。
“苏云裳？”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中荡开细微回音，手中剑柄握得更紧。此人气息缥缈，竟让他一时难以捕捉其深浅。
那身影缓缓回转。月光恰好流连在她脸上——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凝冰，与宫中珍藏的端敬皇贵妃画像足有七分神似！只是，皇贵妃的眉眼温婉哀愁，而她的，却像是被极北风雪淬炼过的刀锋，美丽，却带着割伤灵魂的寒意。岁月在她眼角刻下细纹，非但未损其韵，反添几分偏执的疯狂。
“别来无恙，萧世子。”苏云裳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未曾抵达眼底，反而漾出无尽的悲凉与讥诮，“或者说……我是否该依着辈分，唤你一声……外甥女婿？”
萧逐渊心头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如山：“萧某愚钝，不解夫人此言何意。”
“不解？”苏云裳轻笑出声，她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抚过身旁佛像断裂的手臂，“那你可知，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就在此地，我是如何眼睁睁看着我那被情爱蒙了心的姐姐，饮下那杯穿肠毒药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那天晚上，她抱着刚出生的女儿来找我，说发现了父亲的秘密。她说...父亲苏文渊，并非单纯的前朝忠臣，他掌控的‘青蚨’，其触角早已深入朝堂，与多位权贵皆有勾结...
萧逐渊屏住呼吸：所以端敬皇贵妃是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才被...
不错。苏云裳眼中迸发出刻骨的恨意，是父亲！是他亲手在姐姐的药里下了毒！我...我只是没有阻止...
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带着哽咽：姐姐临死前，把女儿托付给我。她说...把孩子送走，别让她知道这些仇恨...
萧逐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那个孩子……现在何处？”
苏云裳停下脚步，就站在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一寸寸地审视着他的面容：“萧世子，你甘冒奇险，孤身赴这必死之局，心里……难道不是早已有了答案吗？那个孩子，是我姐姐与她青梅竹马——前朝皇子殿下唯一的骨血！是她用性命换来的一线生机！”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
“咻！咻咻——！”
数道凌厉至极的破空之声，裹挟着阴冷的杀机，从四面八方黑暗的角落里同时爆发！目标明确无比，全是冲着苏云裳周身要害而来！
“小心！”萧逐渊几乎是本能地厉喝出声，身形如电前冲，佩剑悍然出鞘，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密集脆响，射向苏云裳面门、心口的几支淬毒弩箭被尽数格开，箭簇上幽蓝的寒光令人心悸！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更多的弩箭如同嗜血的蝗群，源源不绝地激射而出，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护住她！”萧逐渊当机立断，再次大喝。早已蓄势待发的严锋立刻带着数名影卫从暗处掠出，刀光剑影瞬间交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防御剑阵，将苏云裳牢牢护在中心。
箭雨甫歇，寺外却传来一个苍老、威严，此刻却充满了冰冷失望与肃杀之意的声音，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场中所有的杂音：
“云裳，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一个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的老者，拄着一根乌木蟠龙拐杖，缓步自寺门踱出。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刀刻斧凿，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执掌生杀予夺的沉重压迫感。正是那位本该早已“病故”多年，权倾朝野的前太师——苏文渊！
“父……父亲？！”苏云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一种深切的恐惧，“您……您怎么会……”
我怎么会在这里？苏文渊冷笑，若不是发现你暗中收集证据，想要向朝廷告发，为父还真要被你蒙在鼓里！
他转向萧逐渊，目光阴鸷：萧世子，这是我们的家事，还请你不要插手。
萧逐渊手腕一震，剑尖斜指地面，几滴沿着剑锋滑落的血珠无声渗入尘土。他语气不卑不亢：“苏大人，或者说……前朝遗老。毒杀先帝，祸乱朝纲，构陷忠良，此乃国事，更是天下事。萧某既为臣子，见此逆贼，岂有袖手旁观之理？这笔血债，该清算了。”
苏文渊闻言，不怒反笑，：“就凭你？和这几个藏头露尾的鹰犬？黄口小儿，也敢在老夫面前妄言清算？！”他猛地将手中那根看似寻常的乌木拐杖重重一顿地！
“咚！”一声闷响，仿佛敲在了众人的心口。
“出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霎时间，数十名身着黑色劲装、面覆黑巾的杀手，如同从地狱裂缝中钻出的幽灵，无声涌出！
“杀！”苏文渊没有任何废话，直接下达了绝杀令，“一个不留！”
“铿——！”
“父亲！收手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苏云裳在剑阵的保护下，突然嘶声喊道，“姐姐临死前说过，她不恨任何人，她只希望所有的流血和牺牲到此为止！她不想看到您一错再错！”
就在此时，苏文渊看着奋力搏杀的萧逐渊，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压低声音，用只有近处几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萧世子，你以为你在为国除害？可笑！你不过是景帝手中一把更锋利的刀罢了！他借你之手除掉我，下一个...就轮到你了！他比谁都清楚玉玦的秘密，他手上的‘景’字玦才是关键！他利用所有人...端敬，我的女儿，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效忠的皇室...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萧逐渊心中炸响。但他手上动作丝毫未停。
就在这混乱厮杀、性命相搏的紧要关头，寺院外突然传来一个清亮、坚定，如同玉磬敲响、瞬间穿透所有杂音的女声：
“住手！陛下御令在此，所有人立即停手，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时若在几名影卫的贴身护卫下，举着一枚令牌，快步走入这片修罗场般的寺院废墟之中。
苏文渊瞳孔骤缩，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拿到御令？”时若声音冰冷，“因为陛下，早已洞察你的狼子野心！你真以为，你勾结永王、经营‘青蚨’、祸乱宫闱的种种行径，能永远瞒天过海吗？”
她随即转向浑身浴血、仍自苦战的萧逐渊，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眼中强装的镇定冰雪消融，她轻声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阿渊，我都知道了……”
苏文渊看着这一幕，看着时若与萧逐渊之间那无声却胜似千言万语的交流，看着时若那张与爱女端敬年轻时越发相似的脸庞，他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疯狂到极致的大笑：
“好！好！好！既然都到齐了，那正好！省得老夫再费周章！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他猛地用力扯开身上那件玄色锦袍的前襟，露出了捆绑在胸前、密密麻麻的黑色管状炸药！那刺目的红色引信，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信子！
父亲！你疯了！苏云裳失声尖叫。
我是疯了！苏文渊老泪纵横，从故主托孤那日起，我就发誓要光复故国！
“等等！”千钧一发之际，时若猛地上前一步，声音因极致的紧张和急切而微微颤抖，她从怀中飞快地取出那半块晶莹剔透的凤凰玉佩，高高举到苏文渊的眼前，“外公！您看看这个！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她说，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凭它找到自己的根……她说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也从未真正恨过您……她只希望，所有的恩怨，能到此为止……她求您……放下吧……”
苏文渊准备点燃引信的手，猛地一顿。他浑浊而疯狂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半块玉佩上，那玉佩，是他当年亲手为爱女端敬戴上的及笄礼！那握着火折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火苗随之明灭不定：
“这……这是……老夫当年……给你母亲的……”
“母亲临终前……”时若已是泪流满面，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她说她理解您的痛苦，理解您失去家国的恨……但她祈求您……放下吧……她说冤冤相报，只会让痛苦永无止境地延续，让更多的孩子像她、像我一样，一生都活在仇恨的阴影下……外公……求您了……看在母亲的份上……收手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就在苏文渊被那熟悉的玉佩和女儿临终的遗言击中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心神失守，老泪纵横的瞬间！
“锵——！”
一道比闪电更快的剑光亮起！萧逐渊动了！他身形如离弦之箭，一剑挑飞了苏文渊手中那致命的、仍在燃烧的火折子！火星四溅中，严锋与影卫从左右两侧猛扑而上，瞬间将失魂落魄的苏文渊死死按倒在地，捆缚起来！
“结束了，苏文渊。”萧逐渊持剑而立，微微喘息，胸前的伤口渗出血迹，但他的声音沉冷如万古寒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苏文渊颓然瘫倒在冰冷的尘土里，仿佛所有的野心、仇恨、生命力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他望着那半块玉佩，喃喃自语：“是啊……结束了……端敬，我的儿……为父……错了么……为父……这就来寻你……向你赔罪……”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一直沉默地站在原地的苏云裳，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制服的苏文渊吸引时，从地上捡起了那枚火折子。
她看了看被捆缚在地、瞬间苍老如朽木的父亲，又看了看紧紧相拥、劫后余生的萧逐渊与时若，最后，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时若手中那半块玉佩上，轻声呢喃：
“姐姐……你说得对……这仇恨太沉重了……压得我好累……好累……我撑不下去了……我这就来陪你……这冰冷的人间……再无留恋了……”
话音未落，在时若惊恐的目光和萧逐渊骤变的脸色中，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猛地将手中那重燃的火折子，狠狠地掷向那露在地面的引信！
“滋——！”
引信被瞬间点燃，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绝望至极的嘶鸣！火光沿着引线飞速蔓延！
“不好——！若儿！！”萧逐渊肝胆俱裂，嘶吼声撕心裂肺，他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扑向时若，将她牢牢地护在自己怀中，向着大殿外侧唯一的石柱后方掠去！
“轰隆——！！！”
地动山摇！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裹挟着冲天而起的赤红火光，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吞噬了整个废寺！
萧逐渊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后背火辣辣的刺痛中醒来，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尖锐嗡鸣。他发现自己正以一个绝对保护的姿态，将时若牢牢地护在身下，四周是弥漫的、呛人的烟尘和仍在“噼啪”燃烧的断木，空气中充斥着硝烟和焦糊的气味。
“若儿！若儿！你怎么样？回答我！”他顾不上自己背后可能皮开肉绽的伤势，急忙撑起剧痛的身体，双手颤抖着检查怀中妻子的情况。
时若脸上、发间沾满了灰烬，咳嗽着，在他焦急万分的呼唤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我没事……阿渊，你……”她看到他肩头渗出的血迹和苍白的脸色，心中一紧。
萧逐渊见她无恙，心中巨石方才落下，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到一阵脱力。时若的目光，却已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已彻底化为一片焦土与瓦砾的废墟中心。
在那里，隐约可见苏云裳那身素白宫装的残片，已被烧灼得焦黑。她静静地躺在同样被掩埋在砖石之下、不知生死的苏文渊身边，一只苍白的手伸出废墟，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半块玉佩……
“他们……都……走了吗？”时若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泪水瞬间涌出，混着脸上的灰烬，划出两道清晰的痕迹。这复杂的血缘，这突如其来的相认与永诀，让她心中五味杂陈，痛楚难当。
萧逐渊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坚定：“都结束了……若儿，所有的阴谋、仇恨，都随着这场大火……结束了……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让你陷入如此险境……”
她下意识地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过自己右肩衣衫之下，那处隐秘的、形似展翅蝴蝶的胎记所在，嘴角无声地泛起一丝混合着无尽悲凉与某种坚定意志的苦笑。
萧逐渊扶着时若站起身，对严锋吩咐道，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立即封锁现场，仔细搜查所有证物，特别是苏文渊身上可能遗留的文书、信物。‘青蚨’案虽主犯伏法，但其党羽网络，必须连根拔起。
严锋领命而去。
时若靠在萧逐渊肩上，回想起苏文渊临死前那番关于景帝的话，轻声问道：阿渊，苏文渊最后说的那些...
萧逐渊目光深邃地望向皇宫方向，打断了她：疯人之语，不必尽信。但京城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先处理好眼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