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的吵闹声渐渐远了,黎鹤好不容易才从族人的团团包围里挤出来。那些充满恐惧和疑问的目光几乎要把他淹了,每一个问题都像石头砸过来,黑云村到底怎么了?那些人还有救吗?傩神大人真的显灵了吗?我们会不会也……?
他给不出准话,只能含糊地应付着,心头那根叫“游光”的刺越扎越深,沈傩最后那句冰冷的话反复响着:“是冲着我巫族血脉来的。”
他得再见沈傩。不只是为了汇报,更像是在巨大的未知恐惧面前,本能地想靠近唯一可能顶得住的存在,哪怕那存在本身又冷又难接近。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祠堂沉重的木门。
祠里光线昏暗,空气里飘着比平时更重的寒意和沉寂。沈傩并没像他想的那样在调息或睡着,而是站在那面记着残破傩谱的墙壁前,背对着他。
黎鹤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敏锐地感觉到,祠内的气氛有点不一样。不是威压加重,反而像是……某种撑着场子的力量被悄悄抽走了一些,让这地方显得更空更冷。
“沈傩大人?”他试探着开口,声音在空荡的祠堂里有点突兀。
沈傩没回头,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声音听着和平时没差,还是那么平淡冰冷。
黎鹤稍微松了口气,走上前。他注意到沈傩的目光正落在那册最破的“开山傩”兽皮卷上,那上面舞步断了,注解糊了,是传承断得最扎眼的证明。
“族人都很担心,”黎鹤挑着词儿,“黑云村的情况……还有您说的‘游光’……”
“担心没用。”沈傩打断他,语气还是听不出波动,“邪祟不会因为你怕就躲开。”
祂说着,慢慢抬起了右手。覆着金甲的手指修长有力,指尖对准了兽皮卷上那断裂模糊的舞步图谱和旁边快消失的注解文字。
黎鹤屏住了呼吸。他见过这双手捏碎手机时的蛮横,也见过它们舞动时引动天地之力的神圣。这会儿,他隐约猜到沈傩要干嘛——祂想修这残谱!
一丝微弱的、却纯粹扎眼的金光从祂指尖凝起来,像暗夜里的一粒金砂,散着让人心安的力量感。
黎鹤心里不由得冒起点期待——想起黑云村那道驱散邪气的金色虚影,他下意识觉得‘神明总能做到’,要是能修好这些残破的传承,那对抗游光说不定就有底气了……
那粒金砂的光忽明忽暗,像快熄灭的火星,抖得厉害。沈傩的手指跟着发颤,指节绷得发白,连金甲接缝都跟着轻颤——像在死命攥着要从指缝漏走的力气。金光艰难地伸出去,像根抖着的细金线,每往前一寸都在晃,试着缠上那老兽皮卷,把上面糊的字迹重新描清楚,把断了的图谱慢慢接上。
开头,好像有用。
那模糊的字迹在金光扫过时,确实清楚了一瞬,断了的线条也好像有合拢的迹象。
但就撑了不到三次呼吸的工夫!
那缕细金光猛地一阵乱晃,像风里的蜡烛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像琉璃碎了的“啵”声,突然就断了,散没了!
沈傩的手指猛地停在半空,指尖的光彻底灭了,只剩冰冷的金甲。
而那册兽皮卷,一点没变——断了的舞步依旧缺着,糊了的注解还是看不清,刚才那瞬的清晰,真像场错觉。
祠堂里陷进了死一样的静,连灰尘落地都听得见。黎鹤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没半点变化的傩谱——刚才那瞬的清晰像被谁擦了去,他猛地转头,看向沈傩僵硬的背影,后背的玄色袍角都没怎么动,像冻住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金光……断了?没成?
这……这怎么可能?对一个挥手就能赶走恐怖邪气的神明来说,修点墨迹和线条,不是随手的事吗?
沈傩慢慢收回手,垂在身边。祂还是没回头,但黎鹤却清楚地看到,祂垂下的手,指节微微攥紧了,那是一种死压着什么的自然反应。
过了好久,就在黎鹤快要被这死静压得喘不上气时,沈傩的声音终于响了,还是那么平淡,却好像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哑和累。
“看到了?”
黎鹤喉咙发干,说不出话,只能傻愣愣地点点头,尽管对方背对着根本看不见。
沈傩慢慢转过身。
当黎鹤看到祂的脸时,心头猛地一抽。
那张脸还是冰冷俊美,没一点表情。但黎鹤却清晰觉得,祂比昨天更‘虚’了——金甲光屑淡得快看不见,周身维持威严的寒气薄了些,连呼吸都比平时沉了半拍,像背着看不见的重东西,不是眼睛能抓的变化,是气息里透着的‘撑不住’,仿佛撑着祂存在的某种根脚在悄悄溜走。
尤其是那双熔金的眸子,还是深不见底的冷,却好像少了点内在的神光,多了层看不透的暗。
“信仰稀薄,香火断绝。”沈傩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楚得吓人,像冰冷的判决,“吾的力量,也像没源的水,无根的树。”
“刚才驱疫,耗得已经不少。维持自己都勉强,还想修外物……”祂的目光扫过那面破墙,声音里听不出自嘲,只有一种说事实的冰冷,“……力不从心了。”
黎鹤的心脏像被冰手狠狠攥住,猛地缩紧——连呼吸都顿了半拍。他一直以为,神明的力量是天生的、用不完的,直到看见沈傩指尖散掉的金光,才砸破了这二十年来的‘常识’。
直到这会儿,他才无比直接地、残酷地明白——沈傩的力量,竟然真的和族人的信仰绑在一块!
族人不再真心信祂,祂的力量就会流走!
而祂力量流走,意味着……
“要是信仰继续这么流失,”沈傩的目光穿过祠堂墙,望向未知的威胁,却在开口时,扫过黎鹤腰间的银傩佩——声音低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峻,“总有一天,吾会……护不住巫族。”
这句话,像最终落下的铡刀,带着冰冷的寒气,把黎鹤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砍断了。
他看着眼前金甲有点暗了的神明,再看向周围那些蒙尘的傩具和残破的傩谱。
一股从没有过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板窜上来——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银傩佩,佩上的傩纹凉得像冰,再没了之前的温热,瞬间把他淹了——
他突然想起那些惦记山外的族人,想起自己曾经对‘老古董’的轻视,原来最大的危机不是游光的黑触,是族人心里慢慢淡掉的‘信’,早从根里开始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