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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宫的夜,总是比别处更沉些。

润玉坐在暗室的星盘前,指尖划过冰冷的玉石刻度,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天界各部的布防,用朱砂圈出的几处,正是天后党羽的软肋。烛火在他侧脸投下深峻的阴影,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那双曾映着月华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算计的冷光,连龙角隐去时,额间都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殿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门外传来邝露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檐下的夜鸟。润玉指尖一顿,迅速用暗符将星盘掩住,周身的戾气敛去,重新覆上那层惯有的清冷,才扬声道:“进来。”

邝露端着一碗莲子羹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廊下的寒气。她今日换了件月白夹袄,领口绣着几缕银丝,像落了片细雪。见他案上堆着厚厚的卷宗,便知道他又在忙,放下碗时动作放得极轻,眼角的泪痣在烛光下轻轻颤了颤:“臣温了莲子羹,殿下用些吧,养神。”

润玉没看她,目光落在卷宗上,声音平淡无波:“放下吧。”

他刻意避开她的视线。不知从何时起,他越来越怕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太干净,像盛着瑶池的水,总能照出他心底那些见不得光的算计与仇恨,让他无端生出几分狼狈。

邝露却没走,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握笔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曾为她别过梅花,也曾在她受伤时为她包扎,可此刻握着狼毫的模样,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稳,连笔尖蘸墨的动作,都透着股杀伐气。

“殿下最近……睡得很少。”她轻声说,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袖,“臣看您眼下都有青影了。”

润玉笔尖一顿,墨滴落在卷宗上,晕开一小团黑。他抬眼,眸底的冷光尚未完全褪去,撞进她担忧的目光里时,竟莫名一涩。“无妨。”他移开视线,语气硬了几分,“天界事务繁杂,本就该多费心。”

他不想让她察觉分毫。这盘棋太大,每一步都踩着刀尖,天后党羽遍布三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早已将自己扔进了炼狱,又怎能拉着这个一心待他好的姑娘,一起坠进来?

邝露却像是没听出他语气里的疏离,端起莲子羹递到他面前,碗沿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暖得他心头一颤。“再忙也得顾着身子呀。”她仰着脸看他,眼角的泪痣像颗会说话的星子,“臣知道殿下有心事,可再重的担子,也得一步一步扛,不是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拂过心尖最软的地方。

这些年,她总是这样。他冷,她便捧来暖炉;他忙,她便备好清茶;他偶尔流露出一丝疲惫,她便能记挂好几天,变着法儿为他寻些安神的方子。她像株兰草,悄无声息地长在璇玑宫的角落,用自己的温软,一点点焐着他早已冻透的心。

可这份温软,偏偏是他最不能碰的东西。

润玉猛地别过脸,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放肆。本殿的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邝露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怒,眼角的泪痣颤得厉害,像要掉下来似的。可她没退,只是将碗往他面前又递了递,声音带着点固执的哑:“臣只是……担心殿下。”

空气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声。润玉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吼她,想让她滚,想让她永远离自己这滩浑水远些——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极低的:“放下吧。”

邝露放下碗,屈膝行了个礼,转身时脚步有些乱。走到门口,她忽然停住,背对着他说:“殿下若是累了,便歇歇吧。臣……臣就在偏殿,殿下叫一声,臣就来。”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微光。润玉看着那碗尚冒着热气的莲子羹,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方才她转身时,他分明看见她抬手抹了下眼角——她定是哭了。

他恨自己这副模样。一面用冰冷的铠甲裹住自己,防备着周遭的刀光剑影;一面又在她的温软面前,溃不成军。

几日后,润玉为查天后私放凶兽的证据,潜入锁妖塔,不慎被妖毒所伤,左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黑气缠绕,隐隐泛着腥臭。

他忍着痛回到璇玑宫,刚要闭门疗伤,邝露便端着药箱闯了进来。“殿下!”她看见他臂上的伤,脸色瞬间白了,手里的药箱“哐当”掉在地上,“这是怎么了?!”

润玉下意识想藏,却被她按住手腕。她的手很软,带着药草的清香,按住他伤口周围时却异常坚定,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颤:“臣学医时,曾见过这种妖毒,得赶紧清理!”

她蹲下身捡药箱,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眼角那颗泛红的泪痣。润玉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左臂的疼痛都淡了,只剩下心口那阵密密麻麻的涩。

“不必了。”他想抽回手,“这点小伤,本殿自己能处理。”

“怎么是小伤?”邝露抬头瞪他,眼眶红红的,却带着股不容拒绝的认真,“这妖毒会入体的!殿下若是信不过臣,臣这就去请御医……”

“别动。”润玉按住她的肩。她的肩很薄,隔着衣料都能摸到骨头,让他想起洞庭湖的芦苇,看着柔弱,却能在寒风里站得笔直。他终是松了口,声音低哑,“……你来吧。”

邝露立刻拿出金疮药和银针,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她的动作很轻,指尖触到他皮肉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可眼神却异常专注,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伤口清理到深处时,润玉闷哼了一声。邝露手一顿,抬头看他,眼底满是担忧:“很疼吗?臣轻些……”

“无妨。”他别过脸,不敢看她。她的指尖带着药草的微凉,触过他滚烫的皮肤时,竟让他想起那年在暖阁,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的温度。那点被他刻意遗忘的温情,像破土的芽,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

包扎好伤口,邝露收拾药箱时,忽然从里面掉出一片银杏叶,金黄的,叶尖用银线绣着个小小的“玉”字。

润玉的目光猛地定住。

邝露慌忙捡起,脸颊瞬间红透,像被烫到似的往袖中藏:“臣、臣随手捡的……”

那是去年银杏落时,她偷偷绣的,想送他,却总没敢。

润玉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看着她攥着那片叶子的手微微发颤,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冲动——想告诉她,他不是她看到的那般清冷;想告诉她,他藏着怎样的仇恨与算计;想告诉她,每次推开她时,他的心比她更疼。

可他最终只是别过脸,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下去吧。”

邝露走后,他拿起那片绣着“玉”字的叶子,指尖轻轻摩挲着银线的纹路,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窗外的风卷着银杏叶,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润玉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翻涌着矛盾的浪涛。

他知道自己该推开她,该让她离得越远越好。仇恨的火焰一旦燃起,只会灼伤身边的人,他不能让她成为下一个母亲,成为他复仇路上的牺牲品。

可每当看到她眼角的泪痣,看到她捧着莲子羹时的认真,看到她为他疗伤时的担忧,他那颗被仇恨冻硬的心,总会裂开一道缝,漏出些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柔软。

他到底该怎么办?

是继续将她隔绝在冰冷的铠甲之外,独自走向那条布满荆棘的复仇路?还是……稍微松开一点手,让那株悄悄长在心底的兰草,再多开一会儿?

润玉握紧那片银杏叶,指节泛白。暗室里的星盘还在等他,天后的罪证还未集齐,复仇的路才刚刚开始。

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株兰草的根,早已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骨血,让他在冰冷的复仇路上,第一次尝到了名为“挣扎”的滋味。而这份滋味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不舍”的甜。

后来他终于推开她了。

凌霄殿的龙椅,比璇玑宫的寒玉床还要冷。

润玉指尖划过扶手上的龙纹,金漆冰凉,映着他眼底的空茫。殿外万仙朝贺的声浪还未散尽,那些“陛下圣明”“天界中兴”的称颂,像裹着金箔的针,扎得他耳膜发疼。

他赢了。

天后伏诛,旧帝退位,那些曾欺辱他、算计他的人,如今或囚于天牢,或贬为散仙,再无人敢提“杂种”二字。他母族的冤屈得以昭雪,洞庭湖的水,终于洗清了血污。

可为什么,胸腔里那处被仇恨填满的地方,空得能听见风穿堂而过的响?

他起身,龙袍曳地,扫过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声音让他想起璇玑宫的回廊——那时邝露总爱穿着月白裙,裙摆扫过青石板,沙沙的,像风吹兰草。

他鬼使神差地走向璇玑宫。

宫门上的封条还在,是他亲手贴的。那日大婚后,他清君侧、定天界,忙得脚不沾地,却在某个深夜,亲手封了这处宫殿。他怕看见偏殿的灯,怕看见案上温着的茶,怕看见她为他绣的那些银杏叶——怕那些温柔,会软化他复仇的决心。

可如今,他亲手撕了封条。

殿内的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偏殿的窗台上,那盆她亲手栽的兰草还活着,叶片虽有些蔫,却倔强地立着;案上的砚台里,墨汁早已干涸,边缘却留着她磨墨时蹭上的指印;书架最高层,还摆着那卷她总爱偷偷翻看的《星象图》,书页边缘卷了角,想必是被她翻了无数遍。

润玉走到案前,指尖拂过砚台的指印,那点浅浅的凹痕,像刻在他骨头上。他想起她总爱蹲在廊下捡银杏叶,说要为他夹满整本书;想起她为他温的莲子羹,总爱放两颗红枣,说“殿下太瘦了,该补补”;想起她醉酒那晚,红着脸抓着他的衣袖,说“殿下,我喜欢你”……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被他用冷漠推开的、被他视作复仇路上绊脚石的温柔,此刻像潮水般涌来,将他溺在其中。

他一直以为,复仇是解药,能医好洞庭湖留下的伤。可直到仇报了,他才发现,真正的伤口,是从她转身离开那天开始裂开的。

“邝露……”他低唤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派了无数天兵天将,寻遍了九重天的每座仙山,翻遍了凡间的每处溪谷,甚至去了魔界的忘川河畔。可带回的消息永远是:“未见邝露仙子踪迹。”

有人说,她去了东海,化作了珊瑚,永远守着潮起潮落;有人说,她饮了忘川水,忘了前尘,在凡间做了个普通的绣娘;还有人说,她许是……仙陨了。

最后一种说法,被他亲手压了下去。谁敢再说,便罚去九幽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可午夜梦回,他总会看见她穿着粗布衣裙,沿着溪水走远,背影决绝,没有回头。他想追,却迈不开步,脚下像缠着洞庭湖的水草,越挣扎,勒得越紧。

他走到那盆兰草前,小心翼翼地浇了水。水是从洞庭湖引来的,带着他母族故土的气息。他记得她说过,兰草要喝活水解渴,像人要怀着真心才能活得踏实。

那时他只当是小姑娘的絮语,如今才懂,她早已把真心捧到他面前,是他自己,亲手将它摔在了地上。

他以为复仇能让他得到安宁,却不知,真正的安宁,是她在偏殿为他留的那盏灯,是她眼角那点随笑意颤动的泪痣,是她那句“臣会一直陪着殿下”。

他赢了天下,却丢了那个愿意陪他看遍天下的人。

凌霄殿的钟声又响了,浑厚绵长,宣告着新的朝会开始。润玉站在璇玑宫的廊下,望着满院落尽的银杏叶,忽然觉得这九重天的万里江山,空旷得像座坟墓。

他抬手,摸了摸心口。那里跳动着,却空落落的,比洞庭湖的夜还要冷。

“邝露,”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低语,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你回来好不好?”

“我把天下还回去,把这天帝之位还回去……”

“我只要你。”

风穿过回廊,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没有回应。

只有那盆兰草,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在无声地叹息。

天上地下,从此再无邝露。

而他,将永远守着这座空荡荡的天宫,守着那些被他亲手葬送的温柔,在无尽的悔恨里,做一个孤家寡人。

夜露打湿了璇玑宫的银杏叶,润玉站在廊下,指尖捏着那片绣着“露”字的银杏,银线的冷光硌得指腹发疼。

风里飘着兰草的暗香——是他让人从邝露曾住过的寝殿搬过来的,他每日细心浇水,可是再也没有她在时的那样有灵气。

可后来呢?

后来他为了复仇,把这份温柔推的越来越远。她为他挡天后的暗箭,手臂上留下疤痕,他只淡淡说了句“鲁莽”;她在锁妖塔外等他一夜,冻得嘴唇发紫,他只丢给她一件披风,转身便去查证据;她醉酒那晚红着眼说“我喜欢你”,他明明心动得快要炸开,却在第二日装作若无其事,任由她以为是场梦……

他总以为,复仇和温情不能两全。他以为把她推开,是护她周全——却忘了,她要的从不是周全,是他肯回头看她一眼,肯告诉她“我也在意你”。

廊下的兰草被夜风吹得沙沙响,像她从前在偏殿磨墨时,衣袖扫过砚台的声。润玉闭上眼,眼前全是她的影子:是她蹲在银杏树下捡叶子,阳光打在发梢像沾着金粉;是她为他温茶时,睫毛上落着晨光;是她最后离开那天,背影瘦得像根芦苇,却挺得笔直。

“傻子……”他低声骂了句,声音里带着哽咽。

天下之大,仙者万千,可谁会在他批奏折到天明时,悄悄在案边摆上一碗热粥?谁会在他被天后刁难后,默默为他上药,眼眶红得像含着泪,却笑着说“殿下不怕”?谁会把他随口说的一句“银杏叶好看”记在心上,一片一片绣了又绣,藏在他的书页里?

只有邝露。

从前他觉得,仇恨是支撑他活下去的火,温情是会浇灭火的水。可如今火灭了,只剩下满地灰烬,他才明白,那点水不是来灭火的,是来让他在烧得最旺时,还记得自己是人,不是只会复仇的鬼。

他赢了三界,却成了最孤的魂。凌霄殿的龙椅再暖,也暖不了心口那处空;万仙的朝贺再响,也抵不过她一句“殿下”。

润玉抬手,将那片银杏叶按在胸口,冰凉的银线贴着滚烫的皮肉,像在烫他的悔。

“若有下次……”他对着沉沉的夜色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淬了火的坚定,“若再有一次机会……”

他要掀翻天后的宝座,要为母亲报仇,要让所有欺辱过他的人付出代价——这复仇的路,他半步不会让。

但他也要在她为他挡暗箭时,紧紧攥住她的手,告诉她“别怕,有我”;要在她绣错针脚时,按住她的手,笑着说“这样才好,是你绣的”;要在她醉酒告白的那个夜晚,不再躲闪,低头吻她的泪痣,告诉她“邝露,我也是”。

他要她站在他身边,看他清君侧,看他定三界,看他把这冰冷的天宫,变成能容得下她兰草香的地方。

他再也不会推开她了。

因为他终于懂了,这世上最锋利的剑,不是复仇的刀,是她看向他时,眼里的光;这世上最坚固的铠甲,不是天帝的龙袍,是她那句“臣会一直陪着殿下”。

夜露更浓了,打湿了他的发。润玉望着天际的残月,指尖死死攥着那片银杏,指节泛白。

“邝露……”他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祈求,“回来吧……”

“这次,我什么都要。”

“什么都不会再丢了。”

尤其是你。

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你这样,把一颗真心捧到我面前,不问前程,不计得失,只愿我安好。

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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