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知青办掌握林墨等四人返京的消息,快得超出所有人预料。
熊建斌刚踏进阔别一年多的家门,母亲眼泪还没擦干,敲门声就响了。门外站着三名干部模样的人,为首的中年男子笑容可掬,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官方腔调:“是熊建斌同志吧?我们是市知青办的,特地来迎接你们!”他热情地伸出手。
熊哥愣在原地,手上还拎着没来得及放下的行李袋:“你们咋认得我?”
“组织上一直关心着你们每一个人。”中年男子保持着职业微笑,视线扫过熊家简陋的屋子,“你在东北的表现,我们都听说了。”
同样的场景几乎在同一时间在高建军和李卫红家中上演。高建军刚喝上母亲熬的小米粥,李卫红正被妹妹抱着胳膊问东问西,都被闻讯赶来的知青办工作人员“请”走了。他们甚至来不及和亲人好好说几句话,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裹挟着,卷入了一场始料未及的政治活动。
唯独林墨这边,出了个大岔子。
知青办副主任张爱国亲自带队去的林家。敲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时,他特意整理了一下中山装的领口,准备给这个“立功返京”的知青家庭送上组织的慰问。
开门的是一位系着洗得发白围裙的妇女,是林墨的母亲。她一听“知青办”三个字,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手指紧张地绞着围裙边,声音带着颤抖:“同志,是不是林墨在东北惹祸了?”
张爱国正要解释,林母却像打开了话匣子,语速又快又急:“我们真的不知道他什么情况,这孩子从小在他姥姥家长大!要是他偷偷跑回来,组织上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们绝对没有意见!该批斗就批斗,该送回去就送回去,我们坚决支持组织决定!”
“大姐,您误会了——”张爱国试图插话。
“误会?”一个粗哑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林父沉着脸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份报纸,眼神凌厉地扫过门外的几名干部,“同志,我们家的孩子我们了解。他不闯祸就谢天谢地了,还能立功?你们肯定是搞错了!”
张爱国身后的年轻干事忍不住开口:“叔叔,林墨同志在东北确实表现突出,他是立功回来的,组织上是要表彰——”
“表彰?”林父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刺耳,“我家那小崽子有几斤几两我清楚!从小我们就不喜欢他!就会耍点小聪明。在东北那地方,他能立功?别是犯了什么大错误,你们来套我们话的吧?”
林母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这孩子从小就不踏实。上次他哥说他可能在外面胡来,我们还不信。现在连知青办都找上门了……同志,你们实话实说,他是不是在那边投机倒把了?还是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了?”
张爱国皱起眉头,耐心解释:“林墨同志在东北协助当地破获了重要案件,是英雄模范。我们这次来,是接他去参加报告团的。”
“英雄模范?”林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就他?要不是当初我们让他去插队,怕是早就在街上当二流子了!现在你们说他成了英雄?骗鬼呢!”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戳到张爱国的鼻尖:“我告诉你们,我们早就跟林墨断绝关系了!他在外面是死是活,都跟我们林家没关系!你们要是来找他,找错地方了!他在外面犯了什么事,你们直接把他抓起来枪毙都行,别来连累我们!”
林母也跟着抹起眼泪,但那眼泪里没有丝毫心疼,只有满满的埋怨和恐惧:“造孽啊!当初就不该抱养他!抱来之后就是个讨债鬼!小时候淘的很,在乡下天天和大孩子上树逮鸟、下河捉鱼,要么就是带一帮孩子和另一帮孩子磕架?尽会给家里惹祸!现在好了,连知青办都上门了,这要让街坊邻居知道了,我们老林家的脸往哪搁?”
张爱国和几位工作人员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理解这对父母的反应。寻常人家听说孩子立功回来,早就喜笑颜开、奔走相告了,这家人怎么反倒像躲瘟神似的,还要跟儿子划清界限?
“林师傅,您再好好想想,林墨同志确实是为国家立了功……”张爱国还想再劝。
“想什么想!”林父粗暴地打断他,“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从今往后,林墨是林墨,林家是林家!他在外头杀人放火也好,光宗耀祖也罢,都跟我们没关系!你们要找他,去别处找!别再敲我们家的门!”
说完,他“砰”地一声把门摔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门内还传来林母尖利的声音:“肯定是他在外面惹了大事了!这可怎么办啊!他哥马上就要结婚了,这要是受影响……”
“他要是连累他哥,我打断他的腿!”林父的怒吼隔着门板依然清晰可辨。
张爱国站在紧闭的门外,无奈地摇摇头。他从事知青工作多年,见过太多盼儿归来的父母,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不仅不欢迎儿子回来,反而恶语相向,极尽诋毁之能事,恨不得与儿子划清一切界限。
“副主任,这……”年轻干事不知所措。
“先回去汇报吧。”张爱国叹了口气,“这一家子,真是……”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春节前,林雄本来要到东北去找林墨“兴师问罪”的,谁知道临行前一打听,那个地方都零下三四十度,当时就吓得他打了个哆嗦:“那不得把人冻死啊!”
当下就给林父林母说:“厂里忙,不好请假,那事回头再说吧!”
但对林墨不给家里寄钱的这口怨气发泄不出来,憋在心里就成了一团邪火!如今知青办上门,这团火更是烧得旺了。
“他要是敢回来,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林父恶狠狠地说。
“可他要是真立了功……”林母还是有些犹豫。
“立功?”林父冷笑,“就他那德行,立的能是什么功?别是踩了狗屎运!这种功,不要也罢!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出什么岔子?这年头,今天还是模范,明天就成了反革命,这种事还少吗?”
林母闻言,脸色更加苍白了:“那……那咱们就更不能跟他扯上关系了。”
“就是这个理!”林父满意地点头,“从今往后,咱们就当没有这个儿子!反正也不是亲生的,他在外面是死是活,都与我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