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电站设计图纸在李云的双屏显示器上已经挂了整整八小时，那些交错的红绿线路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把他牢牢钉在工位上。下午五点，办公室逐渐骚动起来，同事们开始收拾东西，键盘敲击声被拉链声、谈笑声取代。
“李云，还不走？”隔壁工位的王工拎着公文包探过头。
“马上，这点计算做完就走。”李云指了指屏幕，嘴角勉强上扬。实际上他早已完成当天的工作，只是在等一个无人的时刻。
王工凑近瞥了眼屏幕，复杂的电路图让他立刻缩回头，“你们年轻人就是拼，我先撤了，明天见。”
“明天见。”
李云注视着王工离开的背影，听着办公室里的喧嚣逐渐远去。当最后一声关门响起，整片办公区陷入沉寂，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从抽屉深处掏出一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翻开，密密麻麻的字迹间夹杂着几幅精致的小插图。
这是他秘密世界的入口。
——
六点二十分，李云推开家门，把印有“xx电力设计院”logo的背包扔在玄关处的椅子上。租来的单身公寓不大，但朝南的窗户让夕阳能够肆意铺满整个书桌。他换了身舒适的家居服，煮了碗面条，然后在那张堆着几摞书的书桌前坐下。
打开笔记本电脑，一个与工作截然不同的文档正在运行——《星途漫游》。
这是他断断续续写了三年的科幻小说，讲述一位宇宙信号员在孤独的深空监听站偶然接收到来自未知文明的讯息，并由此展开的冒险故事。今晚要写的章节，主角林远正要解开信号中的第一个密码。
“林远的手指在控制板上轻轻滑动，那些闪烁的光点像是夜空中被唤醒的萤火虫。在他长达三年的值守中，这是第一次，宇宙主动向他开口说话...”
键盘声清脆而有节奏，与白天办公室里那种沉闷的敲击截然不同。李云的背微微挺直，眼睛里闪烁着屏幕反射的光，像是真正的星辰。
写到林远破解密码的关键段落时，手机突然响起。屏幕上显示“张主任”三个字。
“李云啊，睡了吗？”电话那头是部门主任张明的声音，背景音里有酒杯碰撞的嘈杂。
“还没，张主任有什么事吗？”
“急事！省里那个特高压项目评审提前了，甲方明天就要看修改后的方案，你今晚加个班，把绝缘配合那部分重新算一遍，数据发我邮箱。”张明的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云瞥了一眼刚写到一半的场景，主角林远正站在破解宇宙密码的边缘。“主任，那部分计算涉及好几个变量，全部重算可能需要...”
“工作需要嘛，年轻人多担当点。就这样，我还在陪客户，你先弄，明早我要看到邮件。”电话挂断了。
李云放下手机，默默打开工作背包，取出厚厚的项目资料。屏幕上，林远和他的宇宙信号被最小化到任务栏一角，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电气参数和计算公式。
那一晚，他直到凌晨两点才完成所有的计算。发送邮件时，他发现窗外的城市已经陷入沉睡，只有零星几盏灯火还在黑暗中坚持。
合上电脑前，他点开了《星途漫游》的文档，给那一章最后加了一句话：
“在林远的认知里，宇宙从未如此寂静，又从未如此喧嚣。那些信号在虚空中等待了百万年，只为在这一刻被理解——而理解，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
第二天清晨，李云顶着黑眼圈走进办公室时，张明正端着茶杯在饮水机前与人谈笑风生。
“小李，邮件收到了，效率不错。”张明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就是要有这股拼劲。对了，城西那个500千伏变电站新建工程你也跟一下，今天下午跟甲方开会，你来做主要汇报。”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准备，一个重要的汇报任务就这样压了下来。李云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对那个项目并不熟悉，但看着张明不容置疑的表情，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整个上午，他像陀螺一样旋转在各种技术规范、设计图纸和计算书中，连喝水的时间都显得奢侈。午休时，同事们陆续去食堂吃饭，他却把自己锁在会议室里，一遍遍演练汇报内容。
下午两点，会议室坐满了人。李云站在投影屏前，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解设计方案。起初一切顺利，他对答如流，直到一位甲方代表提出了一个关于设备选型的尖锐问题。
“为什么选择这种型号的GIS设备？据我所知，它的故障率比另一种高出三个百分点，而价格只便宜不到五万。这在全生命周期成本计算中并不划算。”
这个问题戳中了李云知识的盲区。设备选型不是他负责的部分，他试图用通用的解释搪塞过去，但对方紧追不舍。
“李工，你们设计院做事要负责任啊，不能为了节省初期投资就降低标准。这个站未来要服务城西新区，供电可靠性是第一位的！”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李云感到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流。他瞥向张明，希望主任能出面解围，但张明只是低头翻看手中的资料，一言不发。
“这个...选型是基于多方面考虑...”李云支支吾吾，语句开始混乱。
就在那一刻，他脑海中突然闪过《星途漫游》中的一幕：主角林远在面对外星文明的质疑时，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无知与局限，却因此赢得了对方的尊重。
“对不起，这个问题我暂时无法给出完整回答。”李云挺直了背，声音变得清晰，“设备选型的详细比较分析不在我的准备材料中，但我可以会议结束后立即整理一份报告，明天一早提交给您。”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提问的甲方代表挑了挑眉，似乎对这种坦诚有些意外，最终点了点头：“好吧，希望明天能看到你们的专业分析。”
会议在微妙的氛围中结束。张明快步走到李云身边，低声说：“赶紧去准备那份报告，别让甲方觉得我们不专业。”
那一整个傍晚，李云都在与设备供应商通电话、查阅各种技术资料。当他终于完成那份详细的对比分析报告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发送报告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是来自工作本身，而是来自那种永远在追赶、永远在应付的节奏。
——
周末，李云没有像往常一样宅在家里写作。他背上背包，坐上了前往郊区的公交车。
一小时车程后，他站在了一座小型天文台的入口处。这是他在大学时期最常来的地方，工作后却渐渐疏远了。出示早已预约的电子票，他沿着熟悉的走廊走向观测厅。
圆顶缓缓打开，露出渐暗的天空。他不是来观测什么特殊天象的，只是需要在这个与宇宙更近的地方，找回一点什么。
“很少见到年轻人周末来这儿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云回头，看见一位白发老人正在调整一台小型望远镜的参数。
“大学时经常来，工作后忙，就来得少了。”李云回答。
老人点点头，“做什么工作的？”
“电力设计，画变电站图纸的。”
“哦，那是建设人间星河的工作啊。”老人笑了，眼睛眯成两条缝，“电灯如星，电网如河。”
这句诗意的描述让李云愣了一下。在他日常的工作中，电力系统只是一堆参数、规范和图纸，从未有人用这样的语言描述过他的职业。
“您呢？是天文学家吗？”他问。
“退休物理教师，业余观星者。”老人伸出手，“我姓陈。”
他们握手后，陈老师示意李云来看望远镜。“今天土星环很清晰，不想看看吗？”
李云凑近目镜。在那个小小的圆形视野里，土星带着它优雅的光环悬浮在漆黑的背景中，那么遥远，又那么真实。他忽然想起自己小说中的林远，那个孤独的宇宙信号员，也曾通过类似的镜头眺望群星。
“真美。”他轻声说。
“想到我们发出的电波信号，也许正穿越那片光环，奔向更远的宇宙，不是吗？”陈老师说。
李云怔住了。这个巧合太过奇妙，仿佛他小说中的世界与现实在这一刻重叠。
他们聊了很久，关于星空，关于宇宙，也关于工作与生活。李云第一次向别人提起了自己写小说的事，讲述了《星途漫游》和林远的故事。
“你知道吗，”陈老师若有所思地说，“我教过的学生中，有不少像你这样——白天是工程师、程序员、会计，晚上却变成作家、画家、音乐家。我管他们叫‘两栖人类’。”
“两栖人类？”
“能够在两个完全不同领域中生存和创造的人。”陈老师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的角度，“这不是妥协或者分裂，而是一种进化。就像第一批离开海洋登上陆地的生物，它们不是背叛了海洋，而是拓展了生命的可能性。”
那天晚上回到家，李云打开《星途漫游》，开始写新的一章。这一次，林远不再只是孤独地解读宇宙信号，他开始建造一种能够同时存在于物质世界和信号世界的装置，一种连接两个现实的桥梁。
键盘声清脆而欢快，像是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
周一早晨，李云带着一份重新整理过的项目方案走进张明办公室。
“主任，关于城西项目的设备选型，我做了更全面的分析。”他把一份打印件放在桌上，“不仅比较了故障率，还考虑了运维成本、备件供应周期和兼容性。确实，最初选的型号不是最优解。”
张明有些意外地翻看那份报告，“周末加班做的？”
“部分是的。”李云停顿了一下，“但我认为值得。如果我们不能在每一个细节上都经得起推敲，最终受损的是设计院的声誉。”
张明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我会仔细看的。你去吧。”
走出主任办公室，李云没有直接回工位，而是走向楼层的咖啡机。他遇见了同样来接咖啡的王工。
“听说上周五的会议不太顺利？”王工压低声音问。
李云搅拌着杯中的咖啡，“有些准备不足，已经补上了。”
王工叹了口气，“咱们这行就是这样，甲方永远不满意，主任永远不扛事。你啊，别太较真，混口饭吃而已。”
若是以前，李云可能会默默点头。但今天，他笑了笑：“也许不只是混口饭吃呢？”
王工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有冲劲好。”
回到工位，李云打开电脑，在开始工作前，他快速在《星途漫游》的文档里记下了一个想法：
“林远意识到，他不必在宇宙与地面之间选择。他可以是信号的解读者，也可以是信号的传递者。真正的自由不是逃离一处前往另一处，而是能够在两个世界之间架起桥梁。”
保存，关闭。然后他打开了变电站设计图纸，那些红绿线路依然交错，但今天，它们看起来不再像束缚的网，而更像——电路，能量的通道，人间的星河。
下午，部门召开项目讨论会。当张明提出一个明显存在隐患的方案时，李云第一次在公开会议上明确表达了反对意见。
“这个接地设计在理论上可行，但在本地土壤条件下，三年内就会出现严重腐蚀。我建议采用更保守但可靠的方案。”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大家都惊讶于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的直率。
张明皱起眉头：“更保守意味着更高成本，甲方不会接受。”
“但安全是底线。”李云打开自己准备的资料，“这是我收集的五个类似地质条件下的项目案例，三个采用了我们现在的方案，都在三年内出现了问题，维修成本远超初期节省的资金。”
数据摆在面前，张明最终妥协了。
会议结束后，几个同事私下向李云竖起了大拇指。那个困扰他许久的方案，大家私下都有疑虑，却没人敢直接挑战主任的权威。
——
又一个加班夜。办公室只剩下李云一人，显示屏上是完成大半的变电站三维模型。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看了眼时间——九点半。
保存工作文件后，他没有立即关机，而是点开了那个熟悉的文档图标。
《星途漫游》已近完结。今晚，他要写林远完成那个连接两个世界的装置，向宇宙发出回应信号的场景。
“林远的手指在控制板上输入最后一段代码。这个由他独自建造的装置，既利用了监听站的资源，又融入了来自外星信号的原理。它既属于这个世界，又属于那个世界，就像林远自己——不再是被困在星际前哨的守望者，而是成为桥梁的建筑师。
‘启动。’他轻声说。
装置发出柔和的蓝光，那些曾经难以解读的宇宙信号，此刻如流水般顺畅地在界面中舞动。他明白了，完全地明白了。那不是求救信号，不是警告，也不是问候，而是一份邀请——邀请任何能够解读它的文明，加入一个更大的网络，一个共享知识与故事的宇宙社区。
林远开始输入他的第一个回应。不是数学公式，不是物理定律，而是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一个孤独信号员如何通过解读宇宙的信息，最终理解了自己位置的故事。”
李云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注视着这段文字。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笑了起来。
保存文档，关闭电脑，收拾背包。走出办公楼时，夜风微凉，繁星在都市光污染的遮掩下依然顽强地闪烁着。
他抬头望向那些星星，想到他设计的变电站正在为这座城市输送电力，想到那些电流如同人间的星河，照亮千万家；同时也想到他笔下的人物正在虚构的宇宙中遨游，传递着人类的故事。
两种创造，同样珍贵。
李云掏出手机，在备忘录里写下：
“我们不必在现实与梦想间选择。我们可以同时是地上的筑路者，和星空下的讲故事的人。因为创造的快乐，确实是顶级的快乐。”
然后他继续向前走去，步伐坚定而轻盈，走向地铁站，走向下一个清晨，走向那些等待被书写的故事和等待被设计的线路——在现实与想象之间，他找到了自己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