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截残玉的冰冷,与胸口阳佩那如同烈焰灼烧后的、持续不断的、隐晦而尖锐的刺痛,在褚烨的感知中形成了两种极端却同样残忍的酷刑。
他握着玉,一步步离开那片焦黑的废墟,脚步看似沉稳,实则每一步都踏在心神碎裂的边缘。
周遭跪伏的宫人侍卫,远处依稀的喧嚣,福德海亦步亦趋、带着哭腔的劝慰,都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失去了所有意义。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空洞地落在前方被晨光染上些许金边、却依旧显得灰暗的宫墙殿宇上。脑海中,那具蜷缩的、焦黑的尸骸影像,与掌中这冰冷的残玉,反复交织、重叠,构成了一幅无可辩驳的死亡图景,冰冷地烙印在他的视觉中枢,挥之不去。
然而,就在这片由绝望与悔恨构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冷壁垒之中,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惊人穿透力的记忆碎片,如同蛰伏在冰川下的暖流,毫无征兆地,猛地涌动、上浮——
是那个雨夜。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抽打着汉白玉石阶,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与……淡淡的血腥味。月微尘跪在雨中,身形单薄得如同随时会被风雨撕裂的素绢。他的脸色苍白得透明,唇色尽失,唯有那双眼睛,即便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依旧带着某种执拗的、不肯完全熄灭的光。然后,他倒下了,像一株被折断的玉竹。鲜红的血,刺目地自他身下漫出,混入泥泞的雨水中,晕开一片惊心动魄的色泽。
而最让当时站在廊下、冷眼旁观的褚烨心头莫名一悸的,是月微尘即便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那双原本护住头脸的手,竟以一种近乎本能的、带着绝望守护意味的姿态,死死地、紧紧地,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
紧接着,是一声极其微弱、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耳边的呓语,带着泣音的、破碎的、却又无比清晰的——
“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这四个字,此刻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与重量,不再是记忆中模糊的回响,而是化作了实质的、带着血淋淋倒钩的锁链,猛地从记忆深处呼啸而出,狠狠抽打在他此刻毫无防备的灵魂之上!链条的另一端,紧紧缠绕着的,是眼前这具焦黑尸骸那同样蜷缩的、曾孕育过他子嗣的腹部!
孩子!
那个他曾在震惊、荒谬与一丝隐秘悸动中得知存在的,那个他曾因流言而猜忌质问的,那个他在月微尘昏迷守候时、初次感受到为人父之责与隐约牵挂的……他的骨血!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确认那孩子的存在是否真的带给过他一丝真实的喜悦,还未来得及思考过如何安置,还未来得及……感受过哪怕一次的胎动……
没了。
全都没了。
随着月微尘那决绝的一跃,随着那焚尽一切的大火,随着这具焦黑的尸骸和半截冰冷的残玉……一同化为了乌有!
他不是仅仅失去了月微尘。
他是同时失去了月微尘,和他们……共同的孩子!
“噗——!”
一大口鲜血,毫无预兆地从褚烨口中狂喷而出!艳红的血珠溅落在身前焦黑的地面上,与灰烬混合,发出“嗤”的轻响,如同他生命最后一点温度也被这绝望彻底浇灭。
他再也支撑不住那强装出来的、帝王威仪的空壳,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随即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梁般,轰然向前跪倒!膝盖重重砸在坚硬而滚烫的焦土碎瓦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陛下!” 福德海发出凄厉的尖叫,连滚爬爬地扑上来试图搀扶。
褚烨猛地挥开他,力气大得惊人。他佝偻着身体,双手死死抓住胸前衣襟,仿佛要将那颗因极致痛苦而剧烈抽搐、几乎要爆裂开的心脏掏出来。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有破碎的、如同风箱破裂般的嗬嗬喘息,混杂着无法抑制的、从喉咙深处涌上的、带着铁锈味的哽咽。
泪水,终于冲破了帝王尊严与极致痛楚共同构筑的堤坝,汹涌而出。
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混着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纵横交错地布满了他扭曲而绝望的面容。那泪水滚烫,却无法温暖他此刻冰冷彻骨的灵魂。
他想起了自己对月微尘的每一次折辱,每一次猜忌,每一次冰冷的质问。他想起了雨中那道孤绝的身影,想起了月微尘沉默以对时那眼底深藏的、被他忽略了的绝望。
是他!
是他亲手,将那个怀着他孩子的人,逼上了这条携子共赴黄泉的绝路!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帝王霸业,什么恩怨情仇,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所有颜色。
他只觉得无边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他跪在这片埋葬了他所有爱与希望、罪与罚的灰烬之中,如同一个失去了所有的、最卑微的囚徒,不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只是一个痛失所爱与骨肉的男人。他用额头抵着冰冷肮脏的地面,肩膀因无法承受的剧痛而剧烈颤抖,发出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那半截残玉,依旧被他死死攥在手中,沾满了他的鲜血与泪水,冰冷而粘腻。
福德海和一众侍卫宫人跪伏在周围,无人敢上前,无人敢出声,只有一片死寂的恐惧与怜悯。空气中,唯有帝王破碎的哭泣与火焰余烬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凄厉的挽歌。
而在所有人无法窥见的层面,他怀中那枚阳鱼佩,在那极致的悲痛与血脉断绝的共鸣冲击下,那灼烧般的刺痛深处,似乎隐隐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不同于以往任何感应的、如同星火般飘摇不定的……异样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