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冰冷彻底隔绝。沈清言背靠着冰凉金属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怀里的毛笔和砚台散落一旁，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却恍若未觉。
中央广场上的那一幕，如同循环播放的全息影像，在他脑海中反复重现。李维那张充满算计和嘲弄的脸，屏幕上刺目的红色数字，台下此起彼伏的哄笑，直播间里飞速滚动的恶毒言辞……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尊严和信念。
愤怒早已在徒步回家的冷风中冷却，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愤懑与悲凉，堵在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不是没有遇到过质疑和嘲笑，在“听雨轩”那样的小茶馆里，那是家常便饭。但像今天这样，被强行拉上舞台，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那种所谓的“科学”手段公开处刑，将他心中最珍贵的东西贬得一文不值，还是第一次。
“伪史……妄想症……骗子……”这些词汇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思绪。
他蜷起腿，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不是哭泣，而是一种无力到极致的宣泄。这个世界，这个推崇着基因等级和能量科技的时代，为何对他脑海中那些鲜活的历史，对那些慷慨悲歌、侠骨柔肠的灵魂，如此吝啬于一丝一毫的容身之地？难道它们真的只是自己的一场大梦？一场逼真到令人心碎，却终究虚幻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远处摩天楼宇的霓虹余光，透过窗棂，在房间内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光影。沈清言感到四肢有些麻木，他挣扎着站起身，没有开灯，只是凭借着对环境的熟悉，摸索着走到了书桌前。
他没有去动那些散落的毛笔和砚台，而是下意识地，从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了那本祖传的线装书。
书很薄，封面是深蓝色的厚纸板，没有任何字样或图案，只有岁月摩挲留下的细密痕迹和一种温润的旧物感。书页是空白的，至少从他记事起，无论他用什么方法——水滴、火烤、甚至尝试过用某些据说能显影的古法药水——上面都未曾显现过任何字迹。它就像一本被时光彻底遗忘的笔记，一本无字天书。
他曾问过早已逝去的父母，这本书的来历。父母也只是摇头，说这是祖上不知多少代传下来的，除了“妥善保管”之外，再无其他嘱咐。它似乎唯一的价值，就是“古老”本身。
在以往无数个感到孤独和迷茫的夜晚，他也会像现在这样，拿出这本书，轻轻抚摸那粗糙的纸页。这动作仿佛能带给他一种莫名的慰藉和心安，仿佛在触摸一条连接着遥远过去的、若有若无的丝线。
今夜，这种需求尤为强烈。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微糙的纸面，熟悉的质感让他翻涌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他闭上眼，白天李维逼迫他承认“行骗”的画面再次闪过，一股不甘与倔强猛地冲上心头。
“你们不信……我信！”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助这个动作，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与委屈都排出体外。然后，他对着这本空白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回应他的古书，用一种低沉而无比真挚的嗓音，缓缓地，开始讲述。他没有选择那些宏大的战争场面，也没有选择那些充满机巧的谋略，而是挑选了一个在他看来，最能体现人性中质朴光芒的片段——那个始于风雪惊变，始于一场看似不平等的邂逅，却最终成就了一段传奇的开始。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温度。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只存在于他记忆（或者说想象）中的世界。
“……郭靖牵着那匹汗血宝马，正要离开张家口，却见道边蹲着一个小乞丐，衣衫褴褛，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他……不，是盯着他手中的干粮和身后的宝马。”
沈清言的语调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仿佛他也看到了那个机灵古怪的少女，正扮作小乞儿，试探着眼前这个憨厚耿直的少年。
“那小乞丐开口道：‘我饿啦，你给我买些吃的罢？’郭靖见他可怜，心想：‘这少年与我素不相识，但既然开口，必有难处。’他摸了摸怀中，除了干粮，还有离乡时母亲塞给他的几锭银子，以及身上那件颇为珍贵的貂裘。”
讲述到这里，沈清言完全沉浸在了故事里，白天所受的屈辱暂时被抛到了脑后。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郭靖那张憨厚而认真的脸，感受到他那颗纯善至诚的心。
“郭靖没有丝毫犹豫，便将那包干粮递了过去，想了想，又解下身上的貂裘，披在小乞丐身上，道：‘天冷，这个你穿着。’最后，他看了看身旁神骏的汗血宝马，这是大汗赏赐的珍贵之物，但他还是将缰绳也递了过去，认真地说：‘这马也给你，它脚程快，你去哪里都方便些。’”
就在沈清言清晰地、带着自身无比坚定的信念，说出“这马也给你”这一刹那——
异变陡生！
他手中那本一直毫无反应的空白线装书，骤然间，毫无征兆地绽放出温润而并不刺眼的微光！
那光芒并非现代能量设备那种冰冷的蓝白或炫目的彩色，而是一种如同月华凝聚，又似晨曦初露般的柔和光晕，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沉静的气息。光芒从书页的纤维中渗透出来，仿佛这本书本身在呼吸，在苏醒！
紧接着，不等沈清言从这突如其来的惊变中回过神来，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了起来！
那声音听起来像个孩童，带着几分刚睡醒般的慵懒，又夹杂着浓浓的好奇和一丝……毫不掩饰的戏谑？
“嘀嘀咕咕，絮絮叨叨……嗯？这股味道……检测到高纯度「文明之念」，纯度达标，活性达标，绑定程序启动……啧啧，让我看看是哪个幸运儿……嚯！”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仔细“打量”着沈清言和他所处的环境。
“好家伙！这能量稀薄得都快结蛛网了，文明之火黯淡得跟风中残烛似的……混得这么惨的宿主，我太初游历万千文明碎片，还是头一回见！真是开了眼了！”
沈清言彻底僵住了。
手中的书册还在散发着温润的光芒，而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却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带着鲜活的情感色彩。他猛地低头看向书，又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房间里除了他，空无一人。
“谁？！谁在说话？”他压低声音，带着惊疑和警惕喝道。经历了白天的闹剧，他下意识地以为这又是某种恶作剧或者高科技的窥探手段。
“哎呀呀，别紧张，小子。”那自称“太初”的童声老气横秋地说道，“往哪儿看呢？本精灵就在你手里这本《文明纪行》里边儿……嗯，用你现在能理解的话说，我算是它的……器灵？或者说，是你刚刚那点可怜的‘信力’激活的引导程序？”
“《文明纪行》？信力？器灵？”沈清言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他紧紧盯着手中发光的书册，试图找出声音的来源。
“没错没错，《文明纪行》，记录万千文明兴衰史诗的至高造物……当然，你现在手里这本只是个空白副本，相当于……嗯，新手村送的绑定道具？”太初的声音带着点嫌弃，“至于‘信力’，就是你刚才讲故事时，自身坚信不疑所产生的那点微末火花，再加上……咦？你之前似乎也积攒了一点点来自他人的、非常微弱的共鸣情绪？虽然大部分还是负面质疑带来的反弹……聊胜于无吧，总算够把我从沉眠里‘抠’醒一点点了。”
光芒微微闪烁，一个拳头大小、朦朦胧胧的光球，从书页上缓缓漂浮起来，悬浮在沈清言面前。光球表面流光溢彩，内部仿佛有星云流转，虽然没有具体的五官，但沈清言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正在“看”着自己，那眼神大概充满了好奇和……同情？
“正式认识一下，”光球——太初，用一种试图严肃但依旧难掩慵懒戏谑的语调说道，“本精灵，乃「言灵具现系统」之核心，秉承文明存续之法则而存在。你可以叫我太初，或者……初爷？当然，叫老大我也不介意。”
“言灵具现……系统？”沈清言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
“对，简单来说，”太初的光晕波动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你小子，走大运了，虽然目前看来是史上最寒酸的大运。你这本祖传的空白书，不是什么废品，而是连接‘文明长河’的钥匙。而你，沈清言，因为身负某种……嗯，算是‘文明亲和’的特质？加上你脑子里那些被这个世界判定为‘伪史’、‘幻想’的记忆碎片，以及你今天被逼到墙角反而激发出的一丝极其纯粹的‘坚信’之力，恰好满足了最低绑定标准。”
它顿了顿，光球绕着沈清言慢悠悠地飞了一圈，像是在评估一件品相不佳的古董。
“本系统的核心，是「信力」。”太初开始解释规则，语气稍微正经了些，“「信力」，并非简单的信仰，它源于听众对你所讲述故事的真实信任，以及由此产生的情感共鸣——无论是感动、敬佩、向往，甚至是愤怒（当然，纯粹负面情绪转化率极低）。你自身对故事的‘坚信’，是点燃一切的引信；而听众的‘共情’，则是让火焰燃烧下去的燃料。”
“信力越多，你能做到的事情就越多。最基本的功能，就是‘具现’。”太初的光晕闪烁了一下，“你可以用信力，将你故事中的物品、技能、甚至……在某些条件下，是人物或场景的‘概念’，短暂或永久地具现到现实世界。信力越雄厚，具现之物就越强大，越完整，存在时间也越长。”
沈清言听得目瞪口呆。将故事里的东西……变成真的？这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手中发光书册的真实触感，脑海中清晰无比的声音，都在告诉他，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举个例子，”太初似乎很满意他的震惊，继续道，“比如你刚才讲的，郭靖送出去的‘貂裘’或者‘汗血宝马’。如果你有足够的信力，并且自身对它们的认知足够清晰、信念足够坚定，你就能将它们具现出来。当然，以你现在这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信力储备，别说马了，具现根马毛都够呛。”
虽然话语带着调侃，但沈清言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蕴含的惊天可能性！如果……如果他真的能将历史长河中的瑰宝具现于世，那么，还需要用什么苍白的语言去争辩它们是否存在吗？事实，将胜于一切雄辩！
“不过嘛，”太初话锋一转，光球飘到他面前，语气带着一种“算你走运”的意味，“看在你这么惨，又是初代绑定宿主（虽然是史上最弱）的份上，系统大人大量，赠送一个新手礼包。”
光球中分离出一缕细小的流光，没入沈清言的眉心。一股清凉的信息流瞬间涌入他的意识。
“一次「定向微具现」机会。”太初解释道，“允许你指定一个‘概念’极其简单、消耗极低的物品或状态，进行一次性具现。算是给你防身，或者……嗯，验证一下本系统的真实性，免得你以为是压力过大产生了精神分裂。”
沈清言呆呆地看着眼前漂浮的光球，又看了看手中已经光芒渐敛，恢复古朴模样，但似乎与他有了一丝微妙联系的线装书。
愤怒、屈辱、迷茫……所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颠覆性的奇遇冲击得七零八落。一个全新的，充满无限可能和未知挑战的世界，伴随着这个自称“太初”、毒舌又慵懒的精灵，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轰然打开了大门！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茫然，逐渐变得清晰，最后，燃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希望、野心和无比坚定的光芒。
“言灵具现……信力……”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汇，嘴角难以自抑地，勾起了一丝弧度。
那是对未来的期待，也是对过去无数否定声音的，无声宣战。
太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尽管一个光球打哈欠的样子很诡异），懒洋洋地说道：“好了，基础指引完毕。宿主你好自为之，努力赚取信力吧，本精灵刚醒，能量不足，得回去睡个回笼觉了……唉，摊上你这么个穷得叮当响的宿主，前途多舛啊……”
光球晃晃悠悠地，重新没入了那本看似普通的线装书中，房间内最后一丝异象也消失了。
但沈清言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紧紧握着《文明纪行》，感受着那丝若有若无的联系，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霓虹点亮的、文化贫瘠的钢铁森林。
一个新的时代，或许，将由他这一个微不足道的说书人，亲手开启。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那方刚才散落的、有些瑕疵的砚台，开始慢慢地、认真地研磨起来。墨香，再次于这间陋室中，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