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平稳地汇入夜晚的车流,窗外的霓虹灯勾勒出都市冰冷的轮廓,又在车窗上晕染开一片迷离的光斑。
谈判时高度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下来,车内一时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送风声和轮胎碾过路面的细微噪音。
快要到办公室的时候,一直沉默注视着前方的祁阳,突然开口道:“沈总,今天辛苦了。”
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也拉回了沈弘毅似乎飘远了些的思绪。“谈判的节奏和分寸,把握得非常好。”
他的语气带着真诚的认可,不仅仅是客套。今天这场与韩教授团队的正面交锋,沈弘毅展现出的专业素养、老辣的谈判技巧,尤其是对人心——特别是对那位学术泰斗韩教授复杂心理的精准洞察与拿捏,都让祁阳深感庆幸。
庆幸自己在一个关键的路口,找到了一个如此得力的臂助,而不仅仅是一个执行命令的副手。这不仅仅是省心,更是一种战略层面的互补与支撑。
“职责所在,祁总。”沈弘毅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波澜,仿佛刚才那场不见硝烟却暗流涌动的博弈只是寻常工作。
然而,他微微侧头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光影时,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如同夜行的猎豹回顾自己的捕猎场。
他习惯性地开始复盘,声音冷静而清晰:“韩教授是典型的顶尖学者,重名节、惜羽毛,拥有极强的学术自信和与之匹配的、甚至有些过剩的尊严感。他对自己的研究成果视若珍宝,但也因此,对商业规则和资本逻辑的理解相对单纯,甚至有些固执地排斥他认为‘玷污学术纯洁性’的条款。与他沟通,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肯定其学术价值的首要地位,不能简单地用商业利益去衡量。”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继续道:“相比之下,他团队里的刘主任才是今天谈判中另一个,或许更是关键性的人物。”
“他更贴近实验室的实际操作和未来的产业化落地,对成果转化过程中的具体困难、资源缺口有更切身的体会,想法也更务实,更关注如何把事情做成,而非仅仅坚守学术堡垒。他几次在韩教授情绪激动时恰到好处的插话和圆场,实际上起到了缓冲和推进的双重作用。”
沈弘毅的目光转回车内,落在前方中控台的某一点上,结论明确:“所以,后续除了继续与韩教授保持沟通,维持良好的关系,我们必须加强与刘主任的联系,深入了解团队内部的真实想法、未在台面上明说的诉求,以及项目进展中遇到的具体、细微的困难。这些细节,往往比那些精心准备的、华丽的ppt更能反映项目的真实健康状况和潜在风险。”
祁阳一边驾驶,一边专注地听着,不时微微点头。沈弘毅的观察细致入微,分析直指核心,不仅点明了双方关键人物的特质,更清晰地指出了后续工作的重点和潜在突破口。”
“与这样的顶尖学术团队合作,既要尊重乃至维护韩教授作为精神领袖的地位和学术理想,也要巧妙地团结、借助刘主任这样务实派的力量,才能确保项目在学术理想与商业现实之间找到平衡点,顺利推进。
“后续的法律尽职调查和投资协议起草,”祁阳接过话头,将思绪拉回到具体的执行层面,“需要尽快找一家经验丰富、值得信赖,而且最好是对接过硬科技领域的律所来接手。”这涉及到极其复杂的法律条款设计、知识产权归属与安排、股权结构设置等一系列专业问题,远非他们两人凭借经验和商业直觉能够覆盖,必须依靠专业人士来规避风险,搭建稳固的法律架构。
“明白。”沈弘毅似乎早有准备,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应,“我已经初步筛选了三家备选律所,主要考察他们在风险投资、特别是硬科技、生物医药等前沿科技领域早期投资项目上的经验、核心合伙人的专业背景与稳定性、团队的综合实力,以及……他们收费模式的合理性,是否与我们的预算和项目阶段相匹配。”
他办事的周密性和前瞻性再次体现无遗,总是在任务明确之前,就已经铺好了前路。“晚点我把这几家律所的基本资料、代表性案例、主要合伙人简介和我的初步评估意见整理好,发到您邮箱,最后由您来定夺。”
“好。”祁阳简洁地应道。这种无需多言的默契让他感到舒适。
车子拐过一个弯,不远处,“启阳资本”暂时租用的写字楼已经隐约可见。祁阳放缓了车速,继续说道:“公司这边,基本的架子已经搭起来了,办公室也准备好了,虽然还有些空旷。接下来最紧迫的,就是搭建核心团队。招聘的事情,尤其是投资经理和分析师这几个关键岗位,你也多费心把关。”
“明白,我会留意合适的人选,初步筛选后向您汇报。”沈弘毅应承下来,随即,他话锋一转,谈到了更核心、也更敏感的问题。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气中多了一丝不容忽视的郑重。
“祁总,如果韩教授这个项目能够顺利落地并完成我们的首轮投资,我认为,我们必须尽快明确公司——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们这支即将开始运作的基金——基本的投资策略、项目筛选的标准、从立项到投决的完整流程,以及……”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前方挡风玻璃外那片流光溢彩、仿佛蕴藏着无限机遇与危机的城市夜景,语气平静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关键点上:“以及,作为核心管理合伙人,你我在公司日常运营、项目推进、尤其是在最终投资决策上的具体权责划分。”
“这些基础性的规定,”他补充道,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最好在展开实质性的、大规模的投资业务之前,就以书面形式明确确定下来,形成制度,白纸黑字,避免日后可能因理解偏差或情境变化而出现的误解、扯皮,甚至更严重的纠纷。”
他的话直接而坦率,没有任何迂回,再次鲜明地展现了他对规则、流程和边界的高度重视。这并非出于不信任或权力欲,而是一个专业投资人在无数次市场起伏和合作博弈中形成的理性本能,是对彼此关系和企业健康长远发展的一种负责任的态度。
祁阳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质地柔软的方向盘包裹。他沉吟了片刻,车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那轻微的“嗒、嗒”声,像是在为他的思考打着节拍。
沈弘毅提出的这个问题,非常关键,甚至可以说是公司从“草台班子”走向规范化、机构化运营的前提和基石。他完全理解其重要性。
“这些我都同意,具体的方案,”祁阳明确了分工,声音沉稳有力,“由你来起草初稿,我们共同讨论,修改确定。”他首先给予了沈弘毅主导构建框架的权力,然后,清晰而不失分寸地道出了自己的原则底线:“我的核心原则是,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在日常运营和项目前期推进上,我会给予你,以及未来的核心团队,充分的授权和信任,不会过度干预。”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虽未加重,但分量已然不同,“在涉及重大投资决策——比如单笔投资金额超过基金净值特定比例、投向完全陌生的领域;在出现超出我们预设风险敞口的特殊项目;以及关键部门的人事任命上,我需要知情,并保留最终的拍板权。”
他给出的这个框架,既保证了沈弘毅作为专业合伙人在其擅长领域内的自主性、能动性和决策空间,能够高效地开展工作,也确保了祁阳自己作为公司创始人、主要资金提供者和最终责任人,对公司的整体战略方向、重大风险节点和核心人才队伍拥有毋庸置疑的最高控制权。
这是一个在众多成功初创投资机构中比较常见,且被实践证明相对平衡、能够有效规避独裁或失控风险的权利结构。
“嗯。”沈弘毅轻轻应了一声,表示理解和接受。他显然对这个答案有所预期。祁阳的界限划分得清晰明了,既有放手,也有底线,符合商业常理。
“我会根据您刚才确定的这个基本原则,”沈弘毅立刻进入了执行状态,语速平稳,“尽快起草一份《有限合伙协议》的关键条款摘要,以及一份详细的《投资决策委员会工作细则》的初稿,其中会明确委员构成、议事规则、表决机制以及您刚才提到的一票否决权的具体适用情形。”
“可以。”祁阳点了点头,干脆利落。他再次感受到沈弘毅身上那种强烈的规则意识、契约精神以及高效的行动力。这种特质,在充斥着不确定性的投资行业里,如同一块压舱石,让人感到安心和可靠。他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既能冲锋陷阵、又能共同构筑防线的事业伙伴。
车子缓缓停在沈弘毅临时住所的路边。沈弘毅利落地解开安全带,拿起公文包,道了声“明天见”,便推门下车,挺拔的身影很快融入小区入口的阴影之中。
祁阳目送他消失,然后重新挂挡,轻点油门,轿车无声地滑入车道,向着他位于城市另一端的居所——“云麓公馆”驶去。
夜晚的道路畅通了许多,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车窗外,化作一片模糊的背景音。
祁阳的思绪却并未停歇。
与韩教授团队的谈判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一个极具潜力和想象空间的硬科技项目似乎触手可及,这将是“启阳资本”一个无比漂亮的开局。
而沈弘毅这个的合伙人,也在这场硬仗中展现出了远超预期的价值,无论是战略眼光、谈判手腕还是这种未雨绸缪的制度建设意识,都让“启阳资本”这支刚刚拼凑起来的团队,雏形初现,便有了筋骨和灵魂。
公司的骨架、血肉,甚至一部分独特的灵魂,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清晰、充实、有力。一种久违的、充满挑战与希望的兴奋感,在他心底悄然涌动。
他将车平稳地驶入“云麓公馆”的地下停车场。推开厚重的入户门,预料之中的,宽敞的客厅依旧空旷寂静,只有智能感应灯带随着他的脚步声,从门口开始,次第亮起柔和而温暖的光芒,驱散了满室的清冷。
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松了松领带,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的城市中心夜景,灯火如星河倾泻,蔓延至视野尽头。
站了片刻,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锁屏界面上有几个社交软件的通知。他滑开屏幕,点开了那个沉寂了许久、今晚却格外热闹的大学班级群。群里,同学们还在讨论下周微观经济学课程的小组展示分工,消息刷得很快。他看到林薇@了他,询问他负责的那部分案例分析进度如何,是否需要帮助。
祁阳的目光在那些熟悉又略带陌生的名字和话题上停留了几秒,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然后简短地回复了一句:“已完成,数据分析部分及图表明早发群里。”回复完毕,他便干脆地关闭了群聊窗口,将手机静音,反扣在旁边的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