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凌家坉到公社要走十里土路,凌风踩着霜花走了一个多小时,到公社汽车站时,裤脚已经沾满泥点,额头上却冒出了细汗。汽车站就是一间低矮的土房,墙皮脱落处露出红砖,门口的木牌子上用红漆写着“红星公社汽车站”,已经褪得发粉。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来了一辆绿色的解放牌客车,车身上印着“红星公社——县城”的字样,车玻璃上蒙着一层灰,车门一开,一股混杂着汽油味、汗味和烟草味的热气涌了出来。
凌风挤上车,找了个靠后的座位坐下,背包放在腿上紧紧抱着。客车开动时,车厢里的人跟着剧烈摇晃,有人抱着装粮食的麻袋,有人背着装满蔬菜的筐,嘴里聊着年关的收成和开春的农活。他望着窗外掠过的麦田,心里既期待又忐忑——期待能学到真正的农技知识,忐忑的是自己只有初中文化,怕跟不上那些科班出身的技术员,更怕有人拿他的“土办法”当笑话。
客车一路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慢悠悠地开进县城。县城比凌家坉繁华得多,柏油马路上有自行车来来往往,路边的商店挂着醒目的招牌,偶尔还能看到穿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凌风按照刘技术员的嘱咐,一路打听着找到县农业局——一座略显陈旧的三层红砖办公楼,大院门口有两排整齐的白杨树,树干上刷着“农业学大寨”的红漆标语。
报到处设在一楼的接待室,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各公社推荐来的技术员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的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皮鞋擦得锃亮,鼻梁上架着眼镜,手里拿着笔记本,说话慢条斯理,带着一股子书卷气;有的则是四五十岁、面色黝黑、手掌粗糙的老农技员,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手里攥着旱烟袋,眼神里透着朴实和谨慎。凌风这一身半旧的蓝布褂子、脚上沾满尘土的解放胶鞋,还有挎包上磨破的边角,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哪个公社的?叫什么名字?把介绍信拿来。”负责登记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干部,坐在一张旧办公桌后面,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头也不抬,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淡。他叫赵文博,刚从地区农校毕业半年,总觉得自己是科班出身,比这些基层来的“土技术员”高一等。
“红星公社,凌家坉生产队,凌风。”凌风从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盖着公社红色大印的介绍信,双手递了过去——这封信是刘技术员亲自写的,上面详细写了他试验田的测产数据和日常工作表现。
赵文博接过介绍信,扫了一眼,看到“小麦试验田亩产一千一百二十斤”时,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这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凌风身上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哦——你就是那个凌风?红星公社报上来的材料里提到过你。一千一百二十斤的亩产……这个数据,实地核实过吗?取样、测产流程都规范吧?可别是下面为了凑成绩,虚报的‘卫星’啊。”
他的声音不大,但接待室里很安静,周围几个正在排队或等待的技术员都听到了,纷纷投来好奇、探究,甚至带着几分嘲讽的目光。人群里,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技术员轻轻嗤了一声,对身边的人小声说:“就这模样,能种出一千斤的小麦?我看悬。”这人是城关公社的孙明,是县农业局副局长的远房亲戚,平时在公社里就有些眼高于顶。
凌风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微微发紧,但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质疑。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手指轻轻攥了攥衣角,面色平静地回答:“赵同志,数据是公社农技站刘技术员亲自带队,按照县里规定的标准测产方法来的——现场划定了三个十平方米的样方,实收实打,脱粒后用标准秤称重,扣除水分和杂质,最后取的平均值。整个过程有生产队干部、老社员代表和公社驻队干部在场见证,有详细的原始记录和参与人员签字,绝对不是虚报。局里要是有疑问,随时可以去我们凌家坉实地核查、指导。”
他的话条理清晰,语气不卑不亢,眼神里带着笃定——那些数据是他用无数个清晨和傍晚的观察、记录换来的,每一粒麦子都做不了假。
赵文博见他回答得有理有据,挑不出半点错处,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再继续追问,低头在花名册上找到凌风的名字,用钢笔划了个勾,撕下一张盖了农业局培训专用章的纸条递给他:“行了,登记好了。宿舍在后面那排平房,第三间,八个人一间,自己找空铺位。明天早上八点整,在二楼大会议室开班动员,局领导要讲话,别迟到,迟到一次取消评优资格。”语气依旧冷淡,甚至带着点刻意的刁难。
凌风接过纸条,说了声“谢谢”,转身往宿舍走去。农业局后院的平房比他想象的还要简陋,墙是土坯砌的,屋顶铺着瓦片,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漏雨的痕迹。第三间宿舍的门虚掩着,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汗味、烟草味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南北两排大通铺,铺着粗糙的草垫子,草垫子上有些地方已经发黑发霉。已经先到的六个学员,有的在整理行李,有的靠在铺盖上抽烟聊天,还有的在翻看培训手册。看到凌风这个生面孔进来,只是随意瞥了一眼,没人主动打招呼——孙明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靠门的铺位上,手里拿着一本《农业技术手册》,眼皮都没抬;对面铺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面色黝黑,手上满是老茧,正低头用布擦着一把锄头,应该是带来上实践课用的,他是靠山公社的李建国,种了一辈子地,是公社里资历最老的农技员;角落里的一个年轻小伙戴着眼镜,手里捧着《植物生理学》,看得很入神,见凌风进来,只是腼腆地笑了笑,又低下头看书,他是沿河公社的周强,高中毕业,是这次培训班里文化程度最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