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紧绷的神经,因为判断出对方并非武装威胁而稍微松弛了一点点,但心情却变得更加沉重,像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这不是敌人,这是被持续的天灾逼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同胞!是和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福满叔,”凌风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转向身边脸色铁青、嘴唇紧抿、如临大敌的王福满,“我看清楚了,不是土匪,是逃荒的乡亲。看这方向和人困马乏的样子,八成是从西边旱情更重的地方过来的,怕是已经走了很久,饿得、冻得不行了。”
王福满也看清了,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既有面对如此惨状而产生的本能同情和不忍,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对于村庄命运的巨大忧虑和恐惧:“逃荒的……老天爷!怎么……怎么这么多人!这……这怕是得好几百口子!他们……他们这是直奔着咱们凌家坉来的啊!咱们……咱们这下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时,孙大壮已经迅速集合了村里几乎所有能动员起来的青壮年,约莫三十多人。他们手中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除了几杆作为民兵象征、平时训练用的老旧步枪被郑重地端在少数几人手中外,更多的是干农活用的锄头、铁锹、镰刀,以及结实的木棍、扁担。大家紧张地聚集在村口,凭借着几辆废弃的大车和堆放的柴草,勉强形成了一道单薄而杂乱的人墙。村里的狗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此起彼伏地狂吠起来,更增添了几分肃杀和恐慌。一些胆大的村民,忍不住从门缝里、低矮的土墙后偷偷探出头张望,当看到远处那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人群时,无不吓得脸色惨白,倒吸冷气,赶紧缩回头,死死抵住门板。
“福满叔,硬拦是拦不住的,而且,从道义上讲,也不能拦。”凌风沉声道,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步履蹒跚、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的身影,声音虽然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他们和咱们一样,都是没办法,被老天爷逼到了绝路上,是来找一条活路的。咱们凌家坉要是此刻紧闭村门,见死不救,任凭他们饿死冻死在咱们眼前,咱们的良心过得去吗?这事要是传出去,咱们凌家坉在全公社、全县都会背上一个‘冷血无情’、‘为富不仁’的恶名,以后还怎么在这片土地上立足?怎么抬头做人?”
“可是……风小子!我的好侄子!”王福满急得直跺脚,冻得硬邦邦的地面被他踩得咚咚响,他抓住凌风的胳膊,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你得清醒点!咱们村的情况你比谁都清楚!仓库里那点粮食,是咱们全村老小勒紧裤腰带、拼了性命才从老天爷嘴里抢下来的!那是明年春播的种子粮!是牲口过冬的饲料粮!更是咱们几百口人熬到明年夏收的活命口粮啊!这眼下可是几百张嘴巴!不是几十个!咱们拿什么去喂?拿什么去填这个无底洞?一旦今天开了这个口子,让他们觉得咱们这里有粮,后面要是再来几波这样的人怎么办?消息传开,四面八方逃荒的都涌过来,咱们凌家坉立马就得被吃垮!到时候,咱们自己的人都得活活饿死!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 王福满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嘶哑,几乎是在低吼。
王福满的担忧,是现实而残酷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凌风心上。凌风何尝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凌家坉这点来之不易的粮食储备,是底线,是维系整个村庄生存的最后希望。救助外人,尤其是在自身资源极其有限的情况下,很可能意味着牺牲自己人的生存机会。这简直是一个残酷的、两难的伦理抉择,如同站在悬崖边上,无论向哪边迈步,都可能坠入深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犹豫和内心激烈挣扎的片刻,那支庞大的逃荒队伍已经缓缓地、沉默地挪动到了距离凌家坉村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他们也清晰地看到了凌家坉村口那严阵以待的、拿着各种“武器”的民兵和青年,看到了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感受到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紧张和戒备。队伍的前端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和迟疑,前进的速度几乎停滞了下来,许多人脸上露出了更加深重的绝望和畏惧的神色。他们停在了那里,不敢再上前,只是用那种哀怜的、带着最后一丝微弱期盼的眼神,远远地、无助地望着凌家坉,望着村口那些同样紧张、同样充满忧虑的年轻面孔。一种死一般的、令人压抑的寂静笼罩着村口这片小小的区域,只有北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和土墙时发出的凄厉呜咽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突然,从逃荒队伍的最前面,踉踉跄跄地、挣扎着走出一个老人。他瘦得真正只剩下了一副披着破旧棉絮的骨头架子,空荡荡的棉袄被寒风灌入,鼓胀起来,更显得他形销骨立。花白的头发和胡子被尘土、汗水黏连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部分皮肤黝黑,布满了刀刻般的深壑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仿佛填满了无尽的苦难。他拄着一根比他还粗壮的、用来当拐棍的树枝,一步三晃,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艰难地走到队伍最前方,与凌家坉的人墙隔着几十米的距离相对。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面对着凌家坉村口的方向,颤巍巍地,竟然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屈膝跪了下去!双膝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这一跪,无声,却重逾千钧!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每一个凌家坉人的心尖上!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