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久远寺有珠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影，凝视着那个正痴痴望向橱窗内【久远寺有珠】画稿的陌生少女，她自己也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不由得有些出神。
这真是很神奇的一幕。
那位陌生的少女，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橱柜上那被精心装裱、作为商品展示的【久远寺有珠】画像，仿佛在凝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而在她的身后，仅仅十几步之遥，真正的、活生生的久远寺有珠，也正以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看着她——这个在现实世界中，对她投注了如此强烈情感的、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どうした？あの君の画像を见つめる少女が気になるか？」
（怎么了？对那个观察你画像的少女有些在意吗？）
神渡准低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静默，他的询问总是如此精准地切入核心。
「はい。」
（是。）
久远寺有珠轻声回答道，视线依旧没有从那个背影上移开。
可就连她自己也一时说不清这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在意，其具体缘由究竟是什么。
是好奇？是共鸣？还是某种源于存在本身被如此强烈地“观测”而产生的微妙感应？
「では、近づいて见てみよう。」
（那就过去看看吧。）
神渡准没有追问，只是用他那惯常的、带着引导意味的语气对久远寺有珠说道。
后者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迈开脚步，朝着那名依旧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少女的位置走去。
神渡准则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自然地跟随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
……
走近后，借着橱窗反射的光线和更清晰的视角，久远寺有珠不由得轻轻唔了一声，那声音极轻，几乎淹没在环境的嘈杂里，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细微震动。
那名少女，客观而言，并不是什么美人，甚至连相貌普通都够不上。
她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有着很明显的不和谐感，一只眼睛的形状和大小与另一只存在着肉眼可见的差异，看上去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后留下的不自然肿胀，破坏了面部的整体平衡。
她的身材只能说一般，谈不上匀称或优美。
皮肤很差，缺乏光泽和健康的红润，左脸上更是有着一块巨大的、难以忽视的深紫色胎记，如同地图上突兀的标记。
整张脸的毛孔都显得非常粗大，鼻头处聚集着大量的、如同芝麻般清晰可见的黑头。
肤色也不均匀，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像是未经细心打理的画布。
她此刻正凝视着橱窗内“自己”的画稿，脸上带着一种悲苦的神情，嘴角不时露出深深的苦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奈与自嘲。
当她偶尔因为叹息而微微张嘴时，能看到她的牙齿应该经过了矫正，口中戴着上下两排银色的、略显笨重的辅助器。
「あの……」
（那个……）
久远寺有珠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突然想和这个陌生的、看起来如此痛苦的少女搭话。
她顿时轻轻出声，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
「きゃっ……！！」
（啊……！！）
那少女的身体猛地一抖，像是受惊的小动物，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迅速转过头，看向了久远寺有珠——在目光接触的瞬间，她的神色中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丝迅速而强烈的自卑，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视线。
尽管久远寺有珠的身体经过了【虚伪】权能的覆盖，在外界看来，她也只是一位面容清秀、气质独特的少女，算得上中上等的容貌。
而眼前的这位少女，其外貌条件，有没有“下等”都不好说，搞不好在世俗苛刻的审美标准下，会被归类为“最劣等”的那一阶。
这种鲜明的对比，无疑加剧了她的局促与不安。
「こ、こんにちは……」
（你……你好。）
丑陋的少女声音微弱，有些不敢看久远寺有珠的眼睛。
她的双手紧张地背在身后，手指不安地相互搓揉着，鞋跟也无意识地在地面上轻微挪动，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想要逃离此地的信号。
「……」
神渡准则站在久远寺有珠的身后，一言不发，如同一个静止的旁观者。
「あの……あなたは、この絵に……何か考えがあるのですか？」
（那个，你……对这幅画有什么想法吗？）
久远寺有珠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友善，提出了她的询问。
然而，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她此刻看上去明明没有任何大的动作，但内心的紧张程度，似乎比眼前这位丑陋的少女还要更甚。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藏在袖口里。
「あ……だ、だって……」
（啊……因为……因为……）
丑陋的少女明显犹豫了一会儿，嘴唇嗫嚅着，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重若千钧。
最终，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几乎是喊了出来：
「だって私は、久远寺有珠さんが大好きなんです！」
（因为我很喜欢久远寺有珠小姐！）
这是一个非常直白、毫无修饰的回答，情感炽热到近乎滚烫。
久远寺有珠呆了片刻，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一时之间，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
「私……本当に……と、とても……久远寺有珠さんのことが好きです。」
（我真的……很……很喜欢久远寺有珠小姐。）
丑陋的少女似乎为了确认自己的心意，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橱窗内那完美无瑕的【久远寺有珠】画像，然后将目光重新移回到眼前这位气质清冷的“陌生”少女身上，继续说道。
她的声音也并不好听，带着一种淡淡的、仿佛黏着不清的滑腻感，但其中蕴含的语气却极其真诚，不容置疑。
「私は彼女の华やかで繊细な美貌が好きです。彼女の冷たく氷のような気质が好きです。彼女が世を避けて隠れ住む生活様式が好きです。そして、あの童话たちも同じくらい好きです。」
（我喜欢她那华美娇弱的美貌，我喜欢她那冷若冰霜的气质，我喜欢她避世隐居的生活方式，我也同样喜欢那些童话故事。）
她的语速渐渐加快，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出口：
「マザー?グースの童话でも、他のどこかの童话でも、私はみんな好きです。そして、それらの童话を子供たちや、闻きたい人たちに话して闻かせることもとても好きです。」
（无论是鹅妈妈童话，还是其他地方的童话，我都很喜欢，我也很喜欢把这些童话分享给孩子们听，或者那些想听的人听。）
「久远寺有珠さんのような人に……なりたいと努力しているんです。」
（我想努力变成像是久远寺有珠小姐那样的人。）
久远寺有珠依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眼前这位声音并不悦耳、外貌更是与“美丽”背道而驰，却如此坚定地宣称想要“成为自己”的少女，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不禁发出疑问：
「なぜ……私……いや、なぜ久远寺有珠のようになろうと……？」
（为什么要……变得像我……不……变得像久远寺有珠一样呢？）
她差点说漏了嘴，在关键时刻强行扭转了称呼。
好在眼前的少女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感世界里，并未留意到这细微的不自然，只是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说道：
「だって、私は感じるんです。私は元々、もう一人の久远寺有珠なんだと。」
（因为，我感觉我本就是另一个久远寺有珠。）
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
「もし私が久远寺有珠さんのような条件を持っていたなら、私は自然と彼女になっていたはずです。」
（如果我拥有久远寺有珠那样的条件的话，我也可以自然而然地成为她。）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颤抖的激动：
「彼女は、私が最もなりたくて、最も期待している……本当の私なのです！」
（她就是我最想要成为……最期待成为的……真正的我！）
最后这句话，她几乎是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混合着痛苦与渴望的嘶喊迸发出来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呐喊出来。
「……」
久远寺有珠的呼吸变得粗重了许多，胸口微微起伏。
她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不语，只是深深地、复杂地注视着对方。
「でも……私は人気がありません……」
（可我并不受欢迎……）
丑陋的少女目光放得更低，几乎是盯着自己那双略显陈旧的鞋子说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
「私の生活様式は久远寺有珠そのものです。私の考え方も久远寺有珠そのものです。私だって、自分だけの小さな洋馆を持っています。久远寺邸のように神秘的で立派ではありませんが。」
（我的生活方式是久远寺有珠的，我的思维方式是久远寺有珠的，我也有着一栋属于自己的小小洋房，虽然没有久远寺宅邸那般神秘气派。）
她细数着那些她认为与“久远寺有珠”相似的特质：
「私は童话书を読むのが好きで、中の人物になりきります。お茶を饮むのが好きで、たくさんの种类の珍しいお茶を见分けることができます。」
（我喜欢阅读童话书，代入里面的人物，我喜欢喝茶，我会分辨很多种稀有的茶叶。）
「私はあまり外出しません。なぜなら、人が多い场所が怖いからです。騒がしい场所が嫌いです。人々の作り笑顔に合わせるのも、人々の考えに流されるのも好きではないからです。」
（我出门很少，因为我害怕人多的地方，讨厌吵闹的地方，不喜欢迎合人们虚假的笑容，也不喜欢被人们的想法所裹挟。）
久远寺有珠听着她这一番几乎是撕裂自我、将内心最深处展露无遗的发言，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蝴蝶】看见了另一只【蝴蝶】。
一只体态完美，羽翼斑斓闪耀，轻盈优雅地飞舞在月光与迷雾中的【蝴蝶】，此刻，正清晰地看见了一只满身疮痍，羽翼丑陋不堪，挣扎在泥泞与荆棘之中，狼狈无比的【蝴蝶】。
她们拥有相似的内在灵魂，却披着截然不同的外在躯壳。
「でも……私……でも……私は人気がありません。」
（可我……可我……并不受欢迎。）
她再一次，带着深深的无力感，看了一眼橱窗上那个被无数人喜爱、被视为“大人气商品”的【久远寺有珠】，重复道：
「私は人気がありません。」
（我不受欢迎。）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私はいつも人に笑われ、嘲られます。他のどの面でも【久远寺有珠】さんと大きく违うわけではないのに、私……私の外见だけはどうしても変えられないんです。」
（我总是被人们嘲笑，被人们讥讽，我在其他方面和【久远寺有珠】并无太大差别，可我……我无法改变我的外貌。）
她诉说着那些令人心碎的努力与失败：
「スキンケアも试しました、メイクも试しました、整形も试しました。でも、いつも効果がありません。结局はいつも高额な金を费やし、时には苦痛に耐えて待ち、そして结局は出発点に戻るだけです。」
（我试着护肤，试过化妆，试过整形，可总是毫无效果，最终永远是花费了高额的金钱，甚至痛苦的等待，却回归原点。）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绝望的假设：
「私はよく思います、もし私が久远寺有珠さんの容貌と身体を持っていたらどんなに良かっただろうかと。私は明明和她是一样的啊。」
（我时常想，要是我有久远寺有珠小姐的容貌和身体该有多好，我明明和她是一样的。）
她剖析着这残酷的对比所带来的放大效应：
「もし私の他の面が久远寺有珠さんと同じでなかったら、この外见さえ大した问题ではないでしょう。私はただの、茫茫たる人海の中のごく普通の一人に过ぎません。」
（如果我其他方面没有和久远寺有珠小姐一样，那么这副外貌甚至算不了什么，我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最寻常的普通人。）
「しかし、もし私の他の面が完全に久远寺有珠さんに追いついているなら、私の外见はこの瞬间、特に目立ってしまうのです。」
（可若是我其他方面完全跟上了久远寺有珠，我的外貌在这一刻就会显得尤为出跳。）
她讲述了一次具体而残忍的伤害：
「以前、何人かのかつての友人を私の洋馆に招いたことがあります。彼らに私の好きな童话をいくつか话して闻かせ、好きな茶叶の知识を共有しました。」
（我以前邀请过几个曾经的朋友来我的洋房做客，我向他们讲述一些我喜欢的童话故事，分享一些我喜欢的茶叶知识。）
「すると相手は、私のことをとても気取っていて、身の程知らずだと思いました。明明丑くて人前に出られないくせに、美しい漆黒の魔女の人物设定を真似するなんて、実に笑止千万だって。」
（对方却觉得我很做作，不自量力，明明丑陋得难以见人，还要模仿美丽的漆黑魔女的人物设定，真是可笑到了极点啊。）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洞悉后的疲惫与悲伤：
「後になって私は知りました、彼らはただ私を笑いものにするために来ただけだったのです。」
（后来我才知道，她们就是专门抱着看我笑话来的。）
「それ以来、私はもういわゆる社交的な行动は一切しなくなりました。」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进行任何所谓的社交行为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才从激烈的情绪宣泄中稍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对着一个陌生人说了太多不堪的内心独白。
她抬起头，看向久远寺有珠，眼神中带着一丝歉意：
「ですが……このお嬢さん、あなたにはどこかとても亲しみを感じるので、胜手にたくさん话してしまいました。もしあなたの良い気分を损ねてしまったら、申し訳ありません。とにかく、闻いてくださって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但这位小姐，你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所以自顾自说了很多，若是影响了你的好心情，我很抱歉，总之谢谢你的倾听。）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丑陋的外貌和那带着滑腻感的嗓音，可能会带给久远寺有珠不好的体感，带来不适。
于是，她微微朝着久远寺有珠浅浅地鞠了一躬，动作匆忙而带着谦卑。
随后，她便迅速错开久远寺有珠的身形，如同害怕被拒绝或看到怜悯的目光，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她袒露了全部脆弱的地方，迅速地汇入了中野百老汇那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不过几秒钟，便不见了去向，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只留下久远寺有珠独自站在原地，内心被那番撕心裂肺的自白搅得天翻地覆，久久无法平静。
那只“伤痕累累的蝴蝶”的影像，和她最后那仓惶逃离的背影，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