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清晨七点半的光线,透过「世道」二楼卧室那面单向透视的窗帘,柔和地洒入房间。
久远寺有珠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沉眠的意识如同从深海中浮起,带着些许朦胧。
她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异常的规整感——
自己正仰面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平静地置于小腹之上。
更令她有些讶异的是,根据身体的感知和床单的平整程度来判断,她似乎保持这个规整的睡姿,一整夜都未曾改变过。
【……一晩中ずっと姿势を変えなかったの?】
(……一晚上都没变过姿势?)
她有些诧异地在心中低语。
这并非她习惯的睡姿,更像是某种……被精心安置后的状态,不过却并没有感觉到丝毫不舒服。
她偏过头,看向床头柜上那个造型古典的闹钟,指针清晰地指向七点半。
窗外传来东京清晨特有的、隐约的都市噪音,但室内依旧一片安宁。
水野姐妹的床铺已经空了,被褥整理得还算整齐。
她们想必已经先一步醒来,此刻应该在一楼的「世道」店内,准备今天的早餐。
久远寺有珠的目光转向枕边,那只青色的知更鸟罗宾还在酣睡,甚至把小半个脑袋都塞进了枕头底下,只留下一个毛茸茸的屁股和翘起的尾羽对着外面,模样颇为滑稽。
……
久远寺有珠静静地躺了几秒,然后用手臂支撑着,慢慢坐起身。
她揉了揉依旧带着些许惺忪睡意的眼睛,昨夜零碎的记忆开始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般,逐渐清晰起来。
昨晚……包裹在自己身上的,来自神渡准的力量失效了。
仙度瑞拉的魔法在午夜钟声敲响时消散。
她想起了自己在东京大学校园里,那突如其来的、暴露在无数陌生目光下的恐慌与窒息感。
厚重的冬装洋装在夏夜的热浪和炭火烘烤下,如同蒸笼。
她像个真正的灰姑娘,仓皇、踉跄地想要逃离那场不属于她的“舞会”,只不过,她没有留下水晶鞋,也没有什么王子。
如果硬要说有谁像童话中的守护者,或许就是那位名叫国枝弘一的剑道部部长,在他和后来赶到的神渡准的帮助下,她们才得以从人群边缘、靠近校门的位置顺利脱身。
之后……是那辆黑色的、内部弥漫着冷冽雪松香气的轿车。
车厢内的凉爽与安静让她高度紧张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她记得自己似乎……没坚持多久就睡着了。
那么,自己是如何从车上来到这二楼卧室床上的?
【……抱き上げられたのだろう。】
(……是被抱上来的吧。)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微微一动。
随即,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向自己身上——
她身上的衣服——那件标志性的漆黑洋装外套不见了,鞋袜也被除去,自己赤着双脚,感受到的是床单微凉的触感。
她只余下贴身的纯白内衣,但没有换上睡衣。
「……最も核心的なプライバシーには触れていない。」
(……没有触及最核心的隐私。)
久远寺有珠低声念道,第一时间掠过的情绪甚至并非寻常少女的羞赧,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魔女的冷静分析。
脱去外衣和鞋袜,是解除不适的必要措施,但保留内衣和衬裙,则是一种界限分明的尊重,或者说……一种对“个体领域”的精确把握。
【谁がやったの?】
(是谁做的?)
她的思维高速运转。
如果是水野姐妹,同为女性,应该不会避讳直接帮她换上舒适的睡衣。
那么,剩下的唯一可能性就是……
「神渡准」
那个身份成谜、力量莫测的存在,无论如何,从外貌上来看,他是一名成年男性。
她的目光扫向房间角落,随即定格。
那件漆黑的洋装外套,此刻正整齐地悬挂在衣架上,面料上的褶皱似乎已被细心抚平,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脱下的鞋袜也被摆放在床脚边的地毯上,鞋尖朝外,一丝不苟,仿佛经过尺子测量。
久远寺有珠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从侧边的衣柜中拿出自己的睡衣换上,穿上柔软的室内拖鞋。
动作间,她的表情始终平静,看不出喜怒。
吱……
她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又小心地合拢,避免发出不和谐的噪音,然后沿着楼梯走下二楼。
……
一楼「世道」的大厅里,弥漫着一种宁静而略带一丝微妙的气氛。
水野凉子和水野千鹤正一左一右地站在那张暗红色的天鹅绒沙发旁,动作轻柔地为坐在沙发上的神渡准按摩着他的左右手臂。
她们的力道适中,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和一丝残余的愧疚。
看到久远寺有珠从楼梯上下来,姐妹俩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齐声向她打招呼,语气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あ、有珠さん、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
(啊,有珠,早上好啊。)
「もっと寝ているかと思ってました……」
(我们还以为你可能还要再多睡一会儿呢。)
随后,先是凉子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朝着有珠深深鞠躬:
「昨晩のことは……本当に申し訳ございませんでした!私と千鹤が时间にルーズで、しかも携帯の充电にも全然気を配らなくて……とにかく全部私たちの不注意が原因です……!!」
(昨天晚上的事情……真的很抱歉!是我和千鹤太没时间观念了,而且也完全没有关注手机的电量,总之都是我们的错……!!)
千鹤也连忙跟着鞠躬,接口道:
「神渡様からもうお仕置きはいただきました。今月の给料は半分になって、全部有珠さんへの补填に充てられます!もし他に何か要求があれば、远虑なく言ってください!」
(神渡大人已经惩罚过我们了,我们这个月的工钱会减半,并全部作为给有珠的补偿!如果有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的话,也请一并提出来!)
「私たちにできることなら、何でもします!」
(只要我们能够做到的,我们都答应!)
两人的道歉十分诚恳,带着真切的自责。
久远寺有珠的目光在她们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摇了摇头:
「别に……何でもないよ。」
(没……什么。)
她的话语依旧简短清冷。
然而,她紧接着微微蹙起了眉头——这个细微的表情让水野姐妹的心猛地一跳,以为她并未真正原谅她们。
但实际上,久远寺有珠蹙眉的原因,是另一件萦绕在她心头的事。
【やはり……昨夜の服のことは……気になる。】
(无论如何……还是很在意。)
内心的声音低语着。
于是,她没有将目光投向忐忑的水野姐妹,而是直接精准地锁定了坐在沙发上的神渡准。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带着魔女特有的、穿透表象的锐利,平静地开口问道:
「昨夜、私の服と靴下を脱がせたのは、神渡さんですか?」
(昨天晚上,是神渡先生把我的衣服和鞋袜给脱掉的吗?)
「すう——」
(咝——)
水野姐妹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是啊,这个问题确实触及了敏感地带。
昨晚她们几乎目睹了全过程,却因神渡准那自然到令人不敢质疑的态度,以及内心的愧疚,而没敢多问一个字。
此刻有珠直接挑明,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沙发上的神渡准抬起眼眸,迎向久远寺有珠的目光。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既无尴尬,也无得意,甚至连一丝寻常男性可能在此情境下产生的微妙情绪都找不到。
他的声音平稳如常,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ああ、私だ。」
(是啊,是我。)
那语气……该怎么形容呢?
如果用久远寺有珠所熟悉的、偏向本质化的方式打个比喻,他的语气近乎于在说【私はある果物の皮をむいた】(我给某个水果剥了皮)这种感觉。
剥离了所有情感色彩和社会语境,只剩下纯粹的功能性操作。
久远寺有珠静静地与他对视了两秒,想要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要从中读出些什么,但最终,她只是微微颔首。
「……わかた。」
(……我知道了。)
这个回答平淡得出奇,几乎是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并非出于对强大力量的屈从,而更像是一种……基于理性认知的接纳。
她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行为背后,并不存在所谓的性欲,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指向性的情绪。
他做了,仅仅只是因为“需要这么做”,仅此而已。
甚至,久远寺有珠能够隐约体会到对方当时的那种精神状态——
一种近乎绝对的、剥离了世俗观念的抽离感。
她惊讶地发现,在这一点上,神渡准与自己这个习惯了孤寂、对常世情感反应迟钝的魔女,竟有着某种奇异的、遥远的相似性。
「もし私に姉がいたら、昨夜私の服を脱がせるとき、彼女が考えていたことも、たぶんこんな感じだったでしょう。」
(如果我有个姐姐的话,她昨天晚上给自己脱去衣服时的所思所想,应该就是如此吧。)
一个古怪的类比在久远寺有珠的心中浮现。
「时间だ、朝食を取りに行け。」
(时间到了,去把早餐取出来吧。)
这时,神渡准对身旁因刚才对话而有些僵住的水野姐妹吩咐道,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は、はい!」
(是、是!)
姐妹俩如蒙大赦,连忙应声,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向了厨房的方向,仿佛急于离开这个刚才弥漫着无形压力的空间。
很快,早餐被端了上来。
今天的主食是虾仁蟹粉生煎,底部煎得金黄酥脆,表皮半透明,隐约可见内里饱满的虾仁和蟹粉馅料,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搭配的是一碗清澈见底的鸡汤小馄饨,馄饨皮薄如绉纱,馅料鲜嫩,汤头清淡却滋味醇厚。
饮品则是一杯看起来十分清爽的橙汁,色泽鲜亮,杯底沉淀着一些果肉纤维和细微的絮状物,显然是刚刚鲜榨不久,没有经过过多过滤,保留了水果最原始的风味。
食物的香气驱散了最后一丝尴尬的气氛。
晨光中的「世道」,重归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