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斯看着她手中的那个小酒桶,那玩意儿在她手里,像个脆弱的玩具。
海拉没有捏碎它,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桶身烙印的徽记,眼神空洞得像是尼福尔海姆的天空。
胜利的味道,她当然记得。只是那味道,已经隔了太久太久,久到快要和那些被抹去的历史一样,变成一场虚无的梦。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沃斯打破了沉默,他往前走了两步,地上的黑冰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我不是来给你灌鸡汤的,也不是来讲什么父女情深的大道理。”
他停下脚步,与海拉隔着几米的距离,这个距离不至于冒犯,又能清晰地传递他的每一个字。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奥丁,是个很烂的父亲。”
这句话,比之前任何一句都来得直接,来得粗暴。
海拉猛地抬起头,那双刚刚熄灭火焰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一丝警惕的寒光。
“他是个合格的君王,一个冷酷的征服者,一个精明的政客。但他唯独,不是个好父亲。”沃斯摊了摊手,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他把你当成他最锋利的剑,教你如何杀戮,如何征服,如何用鲜血和恐惧为阿斯加德开拓疆土。”
“你做到了,你比他想象的做得更好。九界在你的脚下颤抖,你为他赢下了一个帝国。”
“可当他坐稳了王座,想要粉饰太平,当一个万民敬仰的仁君时,他回头一看,却发现自己亲手打造的这把剑,太锋利了,锋利到让他自己都感到了恐惧。”
沃斯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他没有教你怎么治理,只教了你怎么破坏。当你完美地执行了他的所有指令,甚至连那份永不满足的野心都学得惟妙惟肖时,他怕了。”
“他惩罚你,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你成了他最成功的作品,一面让他无法直视的镜子。”
“你······”海拉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这些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数万年的怨恨,露出了底下那道最深、最根本的伤口。
她恨的,从来不只是被囚禁,更是那份不被理解、不被承认的背叛。
“荒谬!”
她终于挤出了这个词,声音却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你以为靠这些花言巧语,贬低他来抬高我,就能让我动摇?”
她猛地握紧手,那只小小的橡木酒桶在她掌中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醇厚的蜜酒顺着她的指缝滴落,在漆黑的坚冰上晕开一小片琥珀色的痕迹。
“那段过去已经死了,是他亲手杀死的!”
“他想杀死它,但他没那个本事。”沃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怜悯,不知是给海拉,还是给远在阿斯加德的那个老人。
“一个想彻底抹掉女儿存在的父亲,为什么要保留她儿时的房间?一尘不染,数万年如一日。一个冷酷无情的君王,为什么要在一个凡人面前,为了女儿流露出痛苦和悔恨?”
沃斯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你觉得他爱你弟弟托尔?没错,他爱。但他怎么爱的?把一个鲁莽傲慢的蠢货教成一个稍微不那么蠢的国王。他把托尔扔到地球,让他学会谦卑。他把你关在这里,因为他恐惧你的力量。”
“一个是教育,一个是监禁。看起来天差地别,但本质上,都是一个束手无策的父亲,用他那套自以为是的、君王式的手段,去处理他根本处理不好的家庭问题。他搞砸了,对托尔,也对你。”
“还有你的母亲,弗丽嘉。”沃斯抛出了这个名字。
海拉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
“你以为她就那么轻易地忘记了她的长女?你以为她会同意奥丁这愚蠢又残忍的决定?”沃斯的声音放缓了,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
“国王或许能抹掉史书上的名字,能推倒神殿里的雕像,但他能抹掉一个母亲的记忆吗?”
“在你被放逐的每一个日夜里,是弗丽嘉在奥丁的耳边哀求。是她,守着你那空无一人的房间,维系着你存在过的最后证明。”
这些话,是沃斯基于对弗丽嘉性格的推断,但在此情此景,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说服力。
海拉彻底沉默了。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了万年的雕像。那张总是挂着冰冷与讥讽的面容上,此刻写满了迷茫,痛苦,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的、名为“动摇”的情绪。
芬里斯感受到了主人的混乱,它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用它那巨大的头颅,轻轻地、温柔地蹭了蹭海拉的手臂,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另一边,阿库娅看着从海拉指缝里滴完的蜜酒,满脸都是“好浪费啊”的惋惜表情。
她偷偷摸摸地想去撬开另一个大酒桶,结果被汤姆一爪子拍在脑门上,汤姆冲她摇了摇爪子,一脸“这是重要道具,不准动”的严肃。
这片死寂的土地上,一边是神明万年的恩怨纠葛,一边是猫和女神的滑稽互动,构成了一幅荒诞到极点的画面。
“他快死了,海拉。”
沃斯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这不是比喻,也不是恐吓。奥丁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所以,他才终于有勇气,去面对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戏谑,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是来求你原谅他的。说实话,他也不配得到你的原谅。”
“我只是来给你一个选择。”
“回去,去阿斯加德。去见他最后一面。你可以当着他的面,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你可以告诉他,这几万年你是怎么过的。你甚至可以把那个木马摔在他脸上,告诉他他的爱有多廉价,多虚伪。”
“去见见你的母亲,弗丽嘉。让她看看,她的女儿回来了。不是史书上被抹去的一个符号,不是亡者国度的一个传说,而是活生生的,阿斯加德的长公主,海拉·奥丁森。”
沃斯的声音在空旷的平原上回响。
“你在这里,只有永恒的仇恨和孤寂。回去,至少能得到一个答案,一个了结。”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让你确认他就是你心中那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然后你再回来,带着‘我是对的’这份认知,继续当你的死亡女王。可万一呢?万一,你能找到的,不只是一个结局呢?”
海拉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尼福尔海姆的风,第一次让她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良久。
她睁开眼,那双眸子里的滔天恨意已经散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复杂。
“好。”
她吐出了这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我跟你去阿斯加德,参加这场所谓的‘家庭会议’。”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锐利,那属于死亡女神的威压再次笼罩下来,但目标只有沃斯一人。
“但是,凡人。如果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终极警告。
“我不会杀了你。我会撕碎你的灵魂,抹掉你存在于世间的每一丝痕迹,让所有人都忘了你,就好像,你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成交。”沃斯咧嘴一笑,那轻松的样子,仿佛刚刚签下了一份利润丰厚的合同。
“合作愉快,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