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伯特有些后悔,曾经对学院那么高调的开展宣传,曾经对一位位家长和学生宣讲LRG学院如何声名远扬,桃李满天下,学有所成的毕业生们在各行各业持续发展进步,过上幸福美满生活;对那些世界知名公司的地区负责人、行业领军企业的老板,以及初创公司的创业者宣扬LRG学院如何高质量培养学生适应最新挑战,能够给企业带来无限生机与活力。如今,学院像秋天兔子的尾巴,眼见着就结束了——这在中国是不可思议的奇葩,好端端的教书育人的学校说关就关掉了。他亲自送出校门的那些优秀学生如何能够再自豪地向所有人提及他们的母校?那些公司如何评价那些丢失了母校的员工?尽管他当初向学生、家长和公司所作承诺与现在形成了强烈反差并非自己有意为之,但这样的结局实难令人坦然接受。
艾尔伯特与每一位离职的中外员工告别,认真做好每一位学生实习就业的安排工作。
当送走最后一名学生,在仅有的几名员工中,只有艾尔伯特还在坚持向学院索赔被克扣的社保与公积金——相当于几个月的工资。先前,有的员工拿到离职补偿就不再追究被克扣的部分,急匆匆奔赴新的公司上岗。有的员工对于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没有响动、“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外方失去了投诉必胜的信心,讨债无望,没有耐心去追究这一点儿费用,以高姿态拍拍屁股走人了。艾尔伯特则坚持自己的态度——在这个投入了十几年心血的地方,被外方克扣待遇不仅是自己的一份损失,更是一批中国人的损失。虽然自己无法代替其他已经离职的员工讨回公道,但作为学院里中方的非官方代表,作为学院里中国人最后的一道防线,艾尔伯特决定要守住底线,讨回中国人的面子和尊严。
王亚龙曾引用社保和公积金相关政策,计算需要补偿的金额,以书面形式向学院提出补偿要求。副院长詹姆斯以各种理由搪塞推脱,劝说艾尔伯特不要纠结这一点点费用,要像其他员工那样快点儿找到新工作安排个人未来。艾尔伯特从上次的裁员交锋中就领教过这些老外的手腕儿,不再对他们抱有任何美好的幻想。他据理力争,不再妥协,拒绝接受n+1的补充条件,继续要求补偿被克扣的费用。学院开始以不予理会和无限拖延的手段应付。
艾尔伯特感到对手的顽固和强硬,但他并没有妥协,对最后的胜利充满信心——在中国的大地上,在中国法律的管辖范围内,在这个超级城市的管理之下,没有也不允许让他们有任何耍赖的空间!
在艾尔伯特不得不离职的那一刻,问题仍拖延未决。艾尔伯特像农民工讨薪那样,开始逐级“上访”之路:第一步,给集团老板发送邮件问候,并礼貌地说明情况,两周未果;第二步,到中方合作单位的领导那里递交诉状,陈述事实,请求帮助,得到回复,要做协商和进一步沟通,两周未果;第三步,到上级主管部门递交诉状,被安抚要做协商和进一步沟通,两周未果;艾尔伯特根据计划,开展下一步工作,给S国使馆商务处发送邮件,请求帮助……
三个多月后,已经离开学院的前院长马丁,又回到这个城市,相约与艾尔伯特谈判,看来,一系列的投诉还是起到了一点作用。但艾尔伯特仍然没有感受到对方任何诚意,对方没有承认所犯的错误,不接受索赔,只是在拖延和做出敷衍的虚假动作。
艾尔伯特继续踏上漫长的投诉之路:向S国最高统治者发邮件,致以崇高的敬意,真诚地寻求帮助;向S国两大头部报社发送相关简讯;向本地地方劳动人事争议仲裁机构递交仲裁申请。
三个多月后,马丁不得不如约出现在地方劳动人事仲裁院,还带着一个中方律师。律师和艾尔伯特打招呼,艾尔伯特礼貌地同这位受雇于外方的中国同胞打招呼,配合其核实身份,并简要核对事实情况,以让对方明白她在为一个什么样的客户服务,同时,作为一名合格的律师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客观态度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一位明白事理的律师应该清楚,在事实清楚情况下,掩护犯规者逃避法规的制约不是律师的责任。但是,马丁在仲裁机构进行第一步调解的过程中仍负隅顽抗,尽管律师仅在一旁冷眼旁观,马丁仍然不情愿让步,拒绝在调解书上签字。这让艾尔伯特、中国律师和中国的劳动人事仲裁院见识到了S国商人为了拒付区区几万元欠账和死守面子的底线思维和强硬态度。
半年多的维权之路走得很是艰苦,偶有之前的同事通过微信问候艾尔伯特近况,询问维权的进展,艾尔伯特都信誓旦旦地表示维权从未停歇,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但他也日益感到些许疲乏。
当他又未抱太多希望地发出了一系列投诉邮件之后,开始以跑步锻炼作为等候回复期间的休息方式。要保持身体的健康,为迎接胜利的那一天做好思想和身体的准备。
冬季午后的龙潭湖公园,见不到几个游人,老人和孩子都在午休。湖面已被冻成坚硬厚实的青白色冰面,偶有身着黑色制服的保安骑着电动摩托车环湖巡视,阻止企图上冰玩耍的大人孩子。艾尔伯特顺时针方向沿着环湖路时而行走时而慢跑。湖边,从高大的柳树上悬挂下来的十米长的柳条几乎触到了冰面,随着习习微风左摇右摆,仿佛被冻得瑟瑟发抖。小路旁已被修剪掉细枝的龙爪槐的枝杈扭转翻卷着向所有方向伸展开来,如同多条虬龙伸出的利爪,尽显孔武刚劲。一路走来,都是一幕幕过往的回忆。
向东,经过微型儿童水上乐园,曾在那里与龙对话。彼时承担起教书育人的重任,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如今这么一天,陷入如此尴尬境地。
向东南,经过晚晴山龙字石林。在那里,石碑之中的龙魂曾经鼓励他走向世界,探寻神秘的未来,抚慰他被残缺的爱情刺痛的心灵。
向南环绕牧羊女雕像,又看到了被冰封的枯萎的荷塘。这里,勾联在一起的红蜻蜓微缩龙曾带来启示,要秉持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的信念,无惧来自任何方向的明枪暗箭,同时,去探寻永远不可泄露的天机,去找寻自己的爱人,发掘自己的快乐。
向西绕过野鸭岛,来到视野开阔的西岸边,野鸭、白天鹅、黑天鹅与斑头雁等鸟群都在那块如同巨大龟背的岩石上午休。曾经与黑色锦鲤对话,得到龙的启示——‘跟着心中的光,找寻自己的答案,世界的密码掌握在自己手中。’还有,‘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初心易得,始终难守。’他在心中默念。
“有时,还需要再回首——”背后响起轰鸣的龙吟,如同多年前在工厂中钢铁长龙的低吟。
艾尔伯特寻着仍在缭绕的余音回首张望,隐约看到在龙爪槐、柳树与松柏林的后面匍匐着一条数十米长的巨龙。艾尔伯特穿过树林顺着陡坡上到平台。平台上卧着一条彩龙,十几条金光闪耀的龙腿撑起庞大的身形,每条龙腿上都盘绕着两条小龙;巨龙身披绿色镶边的黄色鳞片,龙头飞檐翘角向南方高高昂起,额头上双龙戏珠的牌匾草书“龙亭”二字。
艾尔伯特缓步绕着巨龙,与之对话。
“你说再回首,我看得到曾经走过的路,能看到曾经的过往,好像一瞬间经历了所有;但如果想停留在过去,每一个瞬间又好像无限久远,就好像我预知未来一定会胜利,而那个胜利又离我很远很远;但在我脚踩下去,触到你身边土地的此时此刻,一切如同停留在凝固的当下,何去何从都要做出抉择,都要从内心向其灌注最强的驱动力。比方说,我曾经那么全心全意为之服务和无私奉献了宝贵年华的机构,如今却成了不得不与之唇枪舌剑、对簿公堂的死对头,虽然下定了决心要与其抗争到底,但对方是一个如此庞大的国际集团,在世界范围内有十几所学院,每所学院都有各路精英荟萃,自己也曾经是其中一员,即便自己手握利器,要磨掉对方的耐性、迫使对方低下高昂的头又谈何容易?……”
龙和缓地低吟:你知道,我还在听着的心声。还有吗?
“毕竟我知道自己精力和能力有限,我自己还要继续发展,为未来早做打算。令人懊恼的是,对方肯定早就掌握这一切不言自明的事实——相形之下,等着看到他旗下的一名曾经的中方员工在表演,看他能耗到几时,这将是一场蚂蚁与大象的耐力对抗赛,我无法保证真的能够百分百赢得最终的胜利。”
好的。
“你说‘好的’?”艾尔伯特发问。
龙不紧不慢的低吟:你当然明白,智力和灵魂的对决胜负不取决于双方的体积和重量,而在于本质孰优孰劣。我们必须胜利,没有退路。作为曾经的一名中国产业工人、技术员、工程师、外贸经理、教师,一个mbA硕士,这里的任何一个角色都不应该在骄横无礼的外国人面前低头;以和平的方式让那个毫无底线地追逐金钱利益、损害中方员工权益的商业集团低头认错,这是再合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能够将自己的奖金分给员工提振士气,能够为了完成工作而与保安抢夺资料,能够为了素昧平生的高考生有个时间坐标而送出金表,能够为了阻止悲剧发生而夺下凶器的学校一员,你有什么理由放弃应有的权益,同时又放任对方继续肆无忌惮地纵横驰骋在中国大地上呢?
“嗯,你知我心,‘放任’这个词用的好。我不会在只有我可以阻止坏事发生的情况下放任不管。”
我当然知道你,半年多的上访之路已经使你清晰地看到了当初为之效力的商人的真面目。此时,别无他人,你是唯一被选中要参赛的选手。前同事们都在观众席中关注你,为你呐喊助威。曾经在这片广袤大地上传唱的《我的中国心》、《万里长城永不倒》、《我爱你中国》这些激励人心的歌曲已经说明,中国人不再是多年前的东亚病夫,如果这么一个小小的瘤子就压制了一批中国人,也太让他们看不起中国了。
艾尔伯特行走在龙亭之中,摩挲着柱子上一条条盘旋而上的金龙,“你说的太对了,我已经不是为了争取索回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点儿金钱,而是为了唤起中国人的骨气。”
巨龙陷入沉默,稳稳地静卧在丛林之中。
两周后,艾尔伯特通过朋友找到专业的劳动争议律师,向学院集团总部发出了律师函。
又一个月后,经过多次沟通,双方终于来到银行柜台前在和解书上签字。在签字笔落下的时候,留守在学院财务部的小韩默默地在柜台上办理补偿费用手续。在马丁愤愤然摔门而去的那一刻,小韩咬着下嘴唇露出久违的微笑,扭头眼神坚定地看着艾尔伯特,紧握的小拳头儿用力砸在柜台上,同时大拇指高高地竖起来向艾尔伯特晃了晃。办理业务的柜员被吓得一惊,抬眼一脸茫然地看着小韩。小韩轻轻地说:“对不起,这是我们王大哥从外国人手里要回的工钱,非常不容易,太棒了!”
同时,艾尔伯特知道,最后胜利的消息会在LRG学院前员工们之间流传开来,希望这个消息会鼓舞到大家,以后不要在原则性问题面前低头认怂。
从此后,艾尔伯特的名字又叫回了王亚龙。
王亚龙感觉又蜕去了一层皮。
银色的“尊严鳞片”在全身各处闪闪发光——对于同胞的涵养高低不同的问题可以给予包容;但是在原则性的问题面前,不容丢失国人的尊严,尤其是涉及到民族尊严。
龙的全身细胞都闪着尊严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