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功台账”制度刚在开封禁军各营传开，就像一颗火星落进了火药桶，瞬间炸开了锅。
营地里、校场边、甚至伙房的灶台旁，到处都是士兵们交头接耳的声音，连夜里值岗时的脚步声，都比往常多了几分雀跃。
底层士兵们的反应，更是近乎狂喜。他们大多是从黄河两岸的灾荒地里逃出来的苦哈哈，或是被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的农家汉子，参军入伍，说白了就是为了能吃上顿饱饭。
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搏个一官半职，让家里人不再受穷。可以前，这“前程”二字，跟他们这些大头兵根本不沾边，那都是将门子弟、官宦后人的专利。
就像去年在淮南打仗，张三拼着被敌军长矛刺穿胳膊的风险，救下了溃散的小队；李四在攻城时第一个爬上城头，却被身后的队正抢了先。
到了论功行赏时，他们连一句像样的表扬都没捞着，功劳全被上官记在了自己或亲信名下，升官领赏的好事，从来轮不到他们。
如今听说“军功台账”要一笔一笔记清每个人的功劳，谁也别想再抢，士兵们攥着手里的长枪，只觉得连枪杆都比以前沉了几分，这一次，他们的命，终于能跟“前程”挂上钩了。
现在，晋王殿下携手王大人，竟真为他们这些底层大头兵指了一条实实在在的明路。
不再是以往画在纸上的空头许诺，而是写在军功台账上的铁规矩，只要在战场上肯卖力冲锋，敢提着脑袋跟敌人拼命，每杀一个敌人，账上就多一笔记录，转头就能凭这记录领到白花花的银子，够给家里老娘买两匹布、给娃添几斗米。
若是能攒够实打实的军功，更不用再看上官脸色、更不用羡慕那些将门子弟，凭自己的本事就能升官，从大头兵熬成队正、队正升裨将，一步步往上走，真正实现“升官发财”的念想。
这话传到各营时，士兵们攥着拳头，连眼神都亮了，只盼着下次出征，好凭自己的能耐搏出个未来。
对他们来说，这哪里是新规，简直是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直接送到了跟前！
“听说了吗？西营的二狗子，上次发现了契丹探子，拼了命的干了一架，砍了个脑袋回来，当场就领了十两银子的赏钱！”
“我的天！十两银子！够俺在乡下，娶个能生养的媳妇了！”
“何止啊！他还记了十分军功！他都头说了，再攒四十分，就提他当伙长！”
“不行！下次再有任务，俺第一个上！谁也别跟俺抢！”
军营里，以往那种懒散、懈怠的风气，一扫而空。
士兵们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操练。操练完了，还围着自己的都头，打听最近有没有什么“能赚军功”的差事。
整个军队的精气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提升。
然而，底层士兵有多高兴，中上层的将领们就有多难受。
尤其是那些靠着吃空饷和卖官职，富得流油的旧派将领。
“军功台账”制度，等于是直接断了他们的财路。
以前，一个都的编制，他们虚报二十个，每个月就能多贪二十人的军饷。一个指挥，下面有二十五个都，那一个月下来，就是一笔巨款。
现在，王皓派来的那些“账房先生”，一个个都跟火眼金睛似的。他们直接驻扎进军营，每天点卯，核对人数。一个人头对一个名字，一个萝卜一个坑。
谁也别想再冒领一个铜板，谁也别想再像从前那样，把大头兵们在战场上拿命换来的功劳，轻飘飘记在自己名下，转头就去领赏银、捞好处！
不仅如此，以往那些手握些微权力的上官，除了冒领军功，还能靠着手里的官职买卖，再悄悄捞上一大笔。
营里的职位早被他们标出了明码实价：一个管着十几人的伙长，不用看本事，掏个十两八两银子就能买；一个统领百人的都头，价格更高，得拿出百八十两才能到手。
多少没本事却有家底的人，凭着银子就能混个官职，而那些在战场上拼杀的士兵，就算熬到头发花白，也未必能得个一官半职。
可如今军功台账一推行，所有晋升全看实打实的军功，杀多少敌、立多少功，账上写得明明白白，再不是谁有钱、谁有关系就能说了算。
那些上官手里靠着卖官敛财的“权力”，就这么被硬生生剥夺了，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老话常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新规等于是直接掐断了他们的财路，把他们赖以为生的“摇钱树”给砍了。
这些人表面上不敢反抗，暗地里看向晋王殿下和王大人的眼神，早已没了往日的顺从，多了几分藏不住的怨怼与不甘。
一时间，晋王府门前，参奏王皓的折子，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殿下！那个王皓，不过一介白面书生，懂什么军务？他这是在瞎搞！是在动摇我军军心！”
“是啊，殿下！自古以来，军中之事，都是我们武人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一群算盘珠子，对我们指手画脚了？”
“请殿下，立刻撤了那个什么军功核算司，将王皓赶出军营！”
一个长着络腮胡子，名叫赵黑虎的殿前司指挥使，更是直接跪在了郭荣的面前，声泪俱下。
“殿下！末将跟了您和陛下，十几年了！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现在，您竟然让一个毛头小子，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您要是再这么偏袒他，我们……我们这些老兄弟，心寒啊！”
他这话，说得极有煽动性。
他身后跪着的那十几个将领，也都跟着抹起了眼泪，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这是在逼宫了。
他们以为，郭荣年轻脸皮薄。只要他们这些老将，联合起来，倚老卖老地闹一闹，郭荣为了安抚军心，多半会做出让步。
然而，他们都想错了。
郭荣看着跪在下面的这些人，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
他的目光更是像在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
“说完了吗？”他淡淡地问道。
赵黑虎等人都是一愣。
“说完了，就该本王说了。”郭荣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步步地走到他们面前。
“你们说，王皓动摇了军心？”郭荣冷笑一声，“本王看到的，却是军心大振！士兵们操练的积极性，空前高涨！以往那些偷鸡摸狗，聚众赌博的，现在一个都看不到了！这叫动摇军心？”
“你们说，本王让一个外行，来管你们内行？”
“那本王倒要问问你们这些‘内行’，这些年，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郭荣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你们克扣军饷，倒卖军械！你们虚报人头，中饱私囊！你们把朝廷的军队，当成你们自己家的钱庄！你们把一个个热血儿郎，当成你们升官发财的踏脚石！”
“你们的脸呢？你们的良心呢？都被狗吃了吗？！”
郭荣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这些将领的心上。
他们一个个面色惨白，冷汗直流，连头都不敢抬。
“赵黑虎！”郭荣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带头的指挥使身上。
“末……末将在！”赵黑虎的声音都在发抖。
“你跟了本王十几年，没错。”郭荣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冰冷，“所以，本王一直念着旧情，给你留着面子。”
“你以为，你做的那些烂事，本王都不知道吗？”
郭荣从怀里，拿出了一本账册，狠狠地摔在了赵黑虎的面前。
“这是王皓先生，帮你算的账！”
“你在殿前司，担任指挥使五年。五年里，你名下的五个都，常年缺额，至少在一百人以上。你光吃空饷这一项，就贪墨了朝廷近三万贯钱！”
“你手下的十个都头，有八个，都是花钱从你手里买的官！你卖官所得，超过五千贯！”
“你还把你老婆的娘家侄子，一个连刀都拿不稳的草包，安插到军中，当了个军需官。结果，他监守自盗，把三千石军粮，都给偷偷卖了！”
“这些账，本王说的对不对？！”
赵黑虎看着那本账上，白纸黑字，记得清清楚楚的款项，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过去。
他想不明白，这些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事情，王皓那个书生，是怎么查出来的？
“殿下……殿下饶命啊！末将……末将是一时糊涂！”赵黑-虎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哭喊道。
“晚了。”郭荣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本王给过你机会了。”
“来人！”
“在！”两名如狼似虎的王府卫士，冲了进来。
“把赵黑虎，和他身后这几个带头闹事的，都给本王拖出去！就地斩首！人头就挂在军帐前，让你们时刻警醒着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跟在后面的其他人哪里敢求情，他们自己的屁股都不干净，生怕郭荣把他们一起都砍了，赶紧请罪，然后颤颤巍巍的退了出去，捡回了一条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