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听闻“古谱秘闻”后,陈亮再看这山野,感受便截然不同。风过林梢的呜咽,夜枭的啼叫,甚至月光下摇曳的树影,似乎都蕴藏着难以言喻的意味。他不再仅仅将孙老的吐纳法视为强身健体之术,而是当作一种屏退外邪、凝练自身阳气的根本法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份谨慎与敬畏。
孙老也开始有意识地传授他一些源自那古卷的、更为玄奥的知识,并非具体的咒法仪式,而是一些关于“气”、“灵”、“煞”的辨别与基础应对之道。
“天地万物,皆有其‘气’。”一日,孙老指着一株生长在院墙背阴处的苔藓说道,“此物喜阴湿,其气属‘阴’。而院中日照充足处的艾草,其气则属‘阳’,故可驱蚊避秽,亦能克制些微阴寒之气。”他又指向陈亮,“人亦如此。心正气和,则阳气自生,百邪不侵。心术不正,或久处阴秽之地,则阳气衰微,易招不祥。你当日被阴煞侵体,皆因心神失守,怨气冲天,自身阳气门户大开所致。”
“那日柳七爷带来的几人,身上可有不妥?”陈亮想起那日的紧张,忽然问道。
孙老微微颔首:“你能察觉此点,说明灵觉渐长。那几人,尤其为首有刺青者,眉宇间缠绕一股‘戾气’,乃是常与人争斗、心含暴虐所致。此种气息,虽与阴煞不同,但亦属不正,易与阴秽之物相互吸引。柳七爷常年与白事、纸扎为伍,身处阴阳交界,身上自然也沾染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隙’之气,故而能周旋于此类人与事之间。”
陈亮恍然,原来世间气息,如此复杂微妙。
又过几日,孙老教他辨识一些简单的、被认为有辟邪安神作用的草药,如朱砂、雄黄(微量外用)、桃木枝、柏树叶等,并讲解其特性与禁忌。“此等物事,效用微末,更多是借其象征意义,安人心神。心神定,则邪自退。切不可过分依赖,否则与迷信无异。”
这些知识,仿佛为陈亮打开了一扇窥见另一个维度的窗户。他开始尝试用孙老所授的“内视”之法,感知自身。果然,在凝神静气时,他能隐约“看”到体内那缕阴煞之气,如一丝极淡的黑线,盘踞在经脉深处,与自身阳气泾渭分明,却又难以驱除。而当他心绪不宁,尤其是想起过往屈辱时,那黑线便会微微躁动,心底“魇”的低语也清晰几分。
这让他对“修心”的重要性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
与此同时,他对那杆大唢呐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变化。他不再将其视为纯粹的祸根或工具,而是开始思考其本质。孙老古卷中提到“巫觋以音律通神”,老瞎子传下的《玄音谱》残篇,是否正是某种古老巫觋乐道的碎片?那些安魂、破煞的曲子,是否真的存在?若能以正心驾驭,这唢呐是否真能如古巫觋那般,起到某些超乎想象的作用?
这个念头让他既感敬畏,又生出一丝探索的渴望。但他牢牢记住孙老的警告,绝不轻易尝试,只是将这份好奇埋藏心底,作为努力修行、稳固心神的动力。
这一日,陈亮正在院中练习持唢呐站桩,以求在动静之间保持气息平稳、心神合一。忽然,村口方向传来一阵异常喧闹之声,夹杂着哭喊、叫嚷,还有敲锣打鼓的动静,但那鼓点杂乱,锣声刺耳,毫无喜庆之意,反而透着一股慌乱和恐慌。
孙老正在晾晒药材,闻声直起身,侧耳倾听片刻,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这动静……不像寻常红白事,倒像是……出了什么邪祟事体。”
陈亮心中一动, 灵觉似乎捕捉到空气中一丝极淡的、令人不安的紊乱气息从村口方向飘来。
不一会儿,一个半大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是邻村经常来送柴火的狗娃,他脸上满是惊惧,对着孙老喊道:“孙爷爷!不好了!村东头李老栓家……他家小孙子中邪了!好吓人!您快去看看吧!”
孙老面色一凝:“中邪?细细说来!”
狗娃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地道:“就……就今天下午,他家小石头在村后那片老坟圈子边上捡了个破瓦罐玩,回来就开始说胡话,眼神直勾勾的,力大无穷,好几个大人都按不住!嘴里还发出不像人的声音……村里老人说,怕是撞客(撞客:皖北方言,指撞邪)了,冲撞了哪路孤魂野鬼!现在正请了王神婆去瞧呢!”
王神婆是附近几个村子有名的巫婆,专司看香问卜、驱邪送鬼。
孙老沉吟片刻,对陈亮道:“你留在院里,我过去看看。此类事端,因果纠缠,你身上阴煞未清,极易受其影响,万不可靠近。”说罢,匆匆提起药箱,跟着狗娃向村东头走去。
陈亮站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中邪?撞客?这对他而言,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是可能真实存在的、与他自身遭遇隐隐相关的诡异事件。孙老古卷中的记载、自身的经历,与眼前村民的恐慌交织在一起,让他对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感受。
他抬头望向村东头,那里隐隐传来的嘈杂声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仿佛在向他昭示着一个光怪陆离、鬼神莫测的民间世界,正缓缓揭开它神秘的一角。而他与那杆大唢呐,似乎注定要与这个世界,产生更深的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