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南大捷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远超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震撼了整个大清国,也惊动了紫禁城。
自甲午开战以来,清军一败平壤,再败黄海,三让辽东,旅顺惨案血迹未干,京津门户岌岌可危。举国上下,一片悲愤压抑,士气低迷到了极点。高岩在辽南的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不仅收复了大片失地,更是阵斩、俘获日军无数,甚至连日本联合舰队的旗舰都被一举击沉!这无异于在阴霾密布的天空中,硬生生撕开了一道透亮的口子,让久违的阳光照射了进来。
直隶、山东、乃至江南,报捷的文书被民间报房纷纷刊印,一时洛阳纸贵。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议论着“高岩”这个名字,议论着“登州新军”,议论着那神秘莫测的“水下巨舰”和“天雷火炮”。士林清流为之振奋,上书言事,称此乃“中兴之兆”;市井小民欢欣鼓舞,仿佛看到了驱除倭寇、重振国威的希望。一股久违的民族自信和爱国热情,在神州大地上悄然复苏、涌动。
然而,与民间和前线如火如荼的欢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北京城,尤其是紫禁城与军机处内,那看似平静水面下涌动的复杂暗流。
养心殿东暖阁。
光绪皇帝拿着那份由李鸿章、刘坤一等督抚联名呈递,并为高岩及其麾下将士请功的奏折,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年轻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罕见的红晕,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好!好一个高岩!好一个辽南大捷!此真乃朕之卫霍(卫青、霍去病),国之干城!”皇帝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以一隅之地,独抗倭寇倾国之师,斩将夺旗,扬我国威!此等不世之功,定要重重封赏,以激励天下将士!”
他看向御座之旁,那位权倾朝野、面色沉静如水的太后亲信,首席军机大臣荣禄:“荣禄,你以为,该如何封赏这高岩及其麾下有功将士?”
荣禄微微躬身,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皇上圣明。高岩力挽狂澜,保全辽南,功在社稷,确应重赏。依奴才愚见,可晋升高岩为山东巡抚,兼兵部侍郎衔,会办北洋军务,总揽山东、辽南防务及新军编练事宜。其麾下王奎、赵三槐等将领,可按功擢升副将、参将等实职。如此,既显天恩浩荡,亦可使其继续为国效力,震慑倭寇。”
这番提议,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甚至堪称优厚。山东巡抚,封疆大吏!兵部侍郎,堂官高位!会办北洋军务,更是赋予了极大的军事权力。由一个区区因军功崛起的协统、统领,一跃而至如此高位,在清朝历史上也属罕见。
但光绪皇帝闻言,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他年轻,却不傻。荣禄此举,看似重用,实则暗藏玄机。将高岩抬到山东巡抚的位置上,看似权力大增,实则将其框定在地方督抚的体系内,受朝廷(尤其是他荣禄)的节制。同时,“会办北洋军务”这个头衔,更是微妙,如今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是荣禄兼任,这等于将高岩这支锋芒毕露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纳入了荣禄的直接管辖或者说掣肘之下。
更重要的是,如此超擢,必然引来朝中无数清流御史、守旧勋贵的非议和攻讦,将高岩置于风口浪尖。这是捧杀,也是架在火上烤。
皇帝沉默了片刻。他内心渴望重用高岩这样的干才,以振朝纲,以御外侮。但他更清楚,没有慈禧太后的首肯,没有荣禄这些实权派的支持,任何重大的人事任命都难以推行。而太后和荣禄,对高岩这种“不安分”的、手握重兵且行事迥异于常理的“悍将”,恐怕忌惮远多于欣赏。
“皇爸爸(慈禧)的意思呢?”光绪将问题抛了回去。
荣禄垂首道:“老佛爷听闻捷报,亦深感欣慰。言道‘咱们大清,总算出了个能打的’。至于具体封赏,老佛爷的意思是……皇上乾纲独断即可,只是提醒皇上,赏罚乃国之重器,需权衡各方,以稳为上。”
以稳为上。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枷锁。光绪皇帝心中刚刚燃起的火焰,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他明白了,太后和荣禄,既想利用高岩的胜利来稳定局势,安抚民心,又绝不愿意看到一个完全不受控制、可能尾大不掉的军事强人崛起。
“既然如此……便依你所奏拟旨吧。”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不过,高岩所请,在登州设立‘辽南军政公署’,统筹战后重建、新军编练及军工事宜……准其便宜行事。”
这是他能为高岩争取到的,最大限度的自主权。“便宜行事”四个字,在特定的情境下,可以成为对抗朝廷掣肘的盾牌。
“嗻。”荣禄躬身领命,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他当然知道皇帝的那点心思,但在他看来,只要将高岩纳入朝廷的职官体系,有了上下尊卑,有了规矩方圆,总有办法慢慢收拾、分化、瓦解。眼下,还需要这颗棋子来抵挡日本人可能的反扑,以及……平衡朝中其他势力。
就在朝廷的封赏圣旨还在路上,各方势力为高岩的崛起而心思各异、暗中角力之时,高岩本人,却并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登州,辽南军政公署。
这里已然成为整个辽南,乃至北方最引人注目的权力核心。求见的将领、官吏、士绅、甚至外国记者和观察员络绎不绝。但高岩却在自己的书房内,召见了最核心的几人:王奎、赵三槐,以及刚刚从辽南前线风尘仆仆赶回的陈雨顺。
“朝廷的封赏,不日即到。”高岩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我会被任命为山东巡抚,兼兵部侍郎衔,会办北洋军务。”
王奎和赵三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振奋,但也有一丝疑虑。官位是高了,但这背后的意味……
“大人,这是好事啊!以后咱们行事,名正言顺!”赵三槐快人快语。
“名正言顺?”高岩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冷意,“只怕是枷锁更多。荣禄等人,岂会坐视我们真正坐大?”
王奎沉声道:“大人的意思是……朝廷会对我们下手?”
“明着下手,暂时不会。我们还很有用。”高岩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但暗中的掣肘、分化、甚至是经济上的封锁,很快就会到来。所以,我们不能等,不能靠!”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登州、辽南这片区域上。
“军政公署已经成立,这就是我们的根基!接下来,我们要做三件事。”
“第一,整军扩编!以现有新军为骨干,吸纳辽南战役中表现优异的各部官兵,淘汰老弱,严格按照我们的标准,将部队扩充至三到四个镇的规模(一镇约一万二千人)。王奎,你总揽练兵事宜,陈雨顺升任标统,负责具体操练,要把龙王塘的精神,融入每一支新部队的骨血里!”
“第二,深化新政!在我们控制的区域内,清丈田亩,改革税制,兴修水利,鼓励工商,尤其是军工相关产业。机器局要扩大规模,‘启明’工程组要独立出来,给予最大支持。我们要建立起不依赖外界的、独立的军工和后勤体系!”
“第三,培养人才!随营学堂升格为‘辽南陆军军官学堂’,面向全军和民间招收有志青年。同时,设立‘格致学堂’,教授算学、格物、化学等实学,为我们的工业和未来储备人才!”
高岩的目光锐利,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朝廷的封赏,我们接着。但我们的路,要自己走!我们要把这辽南、山东,真正打造成铁板一块,进可匡扶天下,退可保境安民!这,才是对死去的弟兄们,对这片土地上所有期盼着我们的人,最好的交代!”
“是!大人!”王奎、赵三槐、陈雨顺肃然领命,眼中燃烧着与高岩一样的信念之火。
他们知道,一场战役的胜利只是开始。真正的挑战,来自于内部的腐朽和猜忌,来自于旧世界的顽固阻力。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这条革新之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就在高岩紧锣密鼓地布局未来之时,一名亲卫悄无声息地进入书房,递上一封密信。
高岩拆开一看,眉头微微挑起。信是潜伏在京师的“夜枭”用密语所写,内容简短却惊心:
“荣禄已密令其心腹,携密旨南下,不日将抵登州。名为犒军,实为探查我军虚实,并尝试接触、拉拢我军中高层将领。望早作防备。”
高岩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该来的,终究来了。”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幽深。
暗流,已至登州。新的博弈,悄然开始。